那天家属又在问了:我是不是看上去有点老啊?俺随口答道:Now you begin to shine with the wisdom of age, you are my ageless beauty。家属眼睛一亮,笑道:讲得不错嘛,用汉语再来一遍吧。用汉语再来一遍?像英语那样,把 age 作为中心词汇,结上绳子往两边拉,造出有张力的句子,换成汉语俺还真得想一想。
英语随口讲,汉语却得想一想。革命同志和爱国青年听到,又要愤怒高呼了:“中文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打倒美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打倒西崽!”不过,说老实话,兄弟身上这点英汉之别,大概还是来自两种语言的不同教授方式。
你要是看俺专栏里那些“写生活情趣的文字”(借用上期专栏留言里一位网友的话∶),可能会以为俺在中学曾是文学少年。其实,整个初中阶段,本人写的最受大伙赞赏的作文,竟是练习应用文时的会议通知。别的学生,装作村长小秘书通知晚间召开村民大会时,都是按课本范例只写开会时间。兄弟把散会时间也写上去了:九点半准时结束。同学们见了一致叫好。
县中的老校长是语文老师出身,教作文很有一套。据说紊革前,语文高考就是一篇作文。如今为了评分的客观性,改成主要考语文知识,作文只占总分约三分之一的比例,令老校长常有“廉颇老矣”的感叹。但是人们关注的还是作文。每年的语文高考,大家议论的还是作文题目;各路人马手痒不禁要试做的,也还是作文。所以新生一进校,老校长年级会议上还是给我们谈作文。
老校长说,以他三十余年的教学经验,只要能做到三条,他保证我们中学毕业时能写一手漂亮文章。
第一是背古文。古汉语是我们民族文化的根。尤其对我们南方人,古文更重要。你学北方人,唏哩哗啦吹大牛,找几个同音字,放上口字旁就行了。回归南方人,说这种牛皮呕哑呕哑难听死了,大概要背得出白居易《琵琶行》里的“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才知道“呕哑”两字怎么写出来算是有文化。肚子里有百来篇古文排好阵势,谋篇布局自然有了;造句子时进去转一转,待得出来,累赘的成份刮掉了,词汇的顺序拧顺了,读上去总是更舒服一些。
兄弟我坐在台下,拍拍肚子,心里那个得意啊!小爷在这儿呢,古文咱是童子功嘛:功盖六年考,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好汉是阿吴。
老校长的第二条,是时时处处收集词汇和常用表达方式。词汇和表达方式多了,文章自然灵动有生气。所以后来有些女同学,口袋里总是插个本本,书里报上见到“璀璨”、“嶙峋”之类的高级形容词,掏出本本赶紧记下来。都是鲁迅曾经自嘲的,用是会用,但是,如果有人推过来一张纸,请你画一下,到底形容什么样的状态,脑门上的汗珠就下来了。这类高级形容词,俺要是愿意,可以去司马相如《上林赋》里摘采一大把。相对而言,兄弟还是喜欢收集“瞎子点灯白费蜡”那样的农家土话——不过很多土话现在都有政治“正确”的问题,这一句对残疾人就不够尊重。
咱不怵老校长前两条,但是第三条把俺卡住了:多写,写日记,写墙报,特别是写好作文。偏偏俺最头痛的就是作文课。从小受的“君子不党”古典教育,对着那号歌功颂德的题目就是难以下笔。昨天语文课上还在朗读《最后一次的讲演》,闻一多先生慷慨陈词:“大家都有一枝笔,有一张嘴,有什么理由拿出来讲啊!有事实拿出来说啊!”先生怒对国民党特务的手枪,拍案而起:“我们……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读到这最后一句,有几位女同学都哭了。今天俺倒是拿着一枝笔,但是理由和事实都不能拿出来讲,你让我怎么写?
俺小学里已经上过一次当了,批判什么邓晓平的右倾翻案风,人家现在可是最高领道人呐。Fool me once, shame on you; fool me twice, shame on me(骗我一次是你浑,骗我两次是我蠢),咱可不想再上当。俺倒是愿意写一篇颂扬老邓的文章。但是,如果不写套话,而是实实在在地问:一个山沟沟的穷孩子,跟北京城里的邓大爷,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为什么你对他有好感?要是俺也实实在在地说,“老邓来了,咱生活好了,不像从前,每家养鸡只数都有死规定,咱现在也能吃上红烧大肉了”,教师会认为你觉悟太低。而且这样讲,难免牵涉到毛择东时代的缺吃少吃,教师担心政治不“正确”。
那时俺还不知道,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了《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之后,老邓有过一个内部讲话。他说:为了顾全大局,我们对毛择东同志的错误作了违心的保护,时机适当的时候,十五年或二十年之后,要有一次重新评价,不能让子孙后代永远背着违心的、反科学的、违背历史的结论。兄弟我一个农民子弟朴素的生活感情,虽然写不上作文,却是与党重阳的长远历史责任一致的。
那时俺也不知道,课堂上学的闻一多先生的讲演并不是全文,称赞美国人的话被删掉了。闻先生被国民党特务用枪杀了一次,大红朝的文化特务用笔又杀了他一次。
于是,作文两节课,第一节俺通常是看看题目,就开始做数学或英语作业。总要到第二节课,教师走到身边,手指笃笃敲桌子,“抓紧时间,该写了”,俺才给他糊弄几句,交卷了事。下笔之前,先向孔老夫子默祷一番:大成至圣先师啊,您从小教导俺说,“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那些说话不诚恳的人,朋友都交不得,现在他们居然逼着俺做这样的人!
虽说不得不写,但至少要警告自己:涂在作文本上的那点文字,为列祖列宗所不耻。
对题目不感兴趣的硬挤,也导致了兄弟作文的第二个问题:干巴巴毫无文采。既然不可能要求学生真的写真实思想,很自然地,语文老师通常倾向于雕词琢句。把“吃饭”写成“用餐”,老师就笑了:孺子可教也。要是再高级一些,把股间排气写成“如拥春风,如偎炭炉,阵阵暖意轻轻吹过”,啊呀,不得了,老师抄起红笔,一转一转密密地圈啊:写得好,写得太好了!兄弟自然没这心思,让俺弯弯绕地写什么“裆的春风吹响了胜利的号角”,俺肯定直截了当说“放屁”。
所以初中时的作文评讲,老师抽出本题最佳,念给全班听,俺从来轮不上。教室前面墙角,靠窗一边黑板旁,搁着一块三角板子,名曰“光荣角”。摆在上面让同学们“瞻仰”的几本好作文,兄弟次次挤不进。数学本子倒是经常横在光荣角,常有认真的女同学拿了订正自己的作业。
记得初中时作文只得过一次好评。女教师生孩子去了,代课的是位老先生。他在兄弟某篇作文后面批了八个字:文章收束,余味隽永。好话难得,为了准确理解他的意思,俺还查了字典:原来“隽永”的原意,竟是嘴里久久含着一块红烧大肉(“隽”就是肥肉)。俺想跟老先生开玩笑,说老师您这个批语只能用在邓晓平时代;老先生大概政治运动中挨过斗,胆小,不跟嘴上没毛的嘎小子议论毛家老爷子。
如今回想,有点奇怪,兄弟这么爱吹大牛的一个人,每次作文课被老师走到身边戳桌板,居然不感到难为情。别的科目,成绩都很好,就是作文永远二流,也不觉得有什么丢脸。俺想,老校长讲的背古文好处,在谋篇布局和遣字造句之外,应该再加一条:你对文章好坏的鉴定,会有另一套标准,保护你不受势利眼的伤害。俺当时并不认为自己写不好作文,而是老杜说的“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寸心之内不愿写这种东西。
这追加的一条还可以推广到文章之外。如果你从小读古文,循孔孟之道,慕老庄之机,你跟革命白话之间,自然形成一道宽广的“非军事区”。至少在言论上,别人很难越区攻击你,主旋律对你似乎无意义。人们都说中国传统思想培养服从权威的心理。其实,任何意识形态,一旦占有统治地位,必然造成趋众压力。不管孔孟之道在历史上起什么作用,在遭受猛烈批判的革命时代,你逆众而学,那就只可能培养特立独行的个人主义心态,并积累起对抗俗世评讥的强大心理势能。
至于老校长讲的记日记,住宿在校,俺是不敢写的。兄弟我肯定写不出“雷锋日记”。俺只会写很喜欢听某位女同学唱歌什么的,有一种要拉着她的手,躲进山里两人对唱的冲动。要是被同学偷看了怎么办?
本人的破作文,进了高中,却突然有了转机。
高中题材广了,不再专重于叙事和抒情,转为论说文当道。而且允许抨击不正之风!兄弟的古文根柢,突然有了用武之地。孟夫子的好辩,韩愈的言词激烈,这些影响,一下子出来了。简洁有力的短句排排杀出,刀刀见血,拳拳到肉。句子下面,都是董老师划的红圈。评讲课上,只要是论说文,当众宣读的头本佳作,几乎一定是兄弟的。评讲完毕,俺的作文本总被董老师放在光荣角上。
按着课本每单元的要求,董老师当然也要出一些无聊的作文题目。不过俺可以感到,虽然他不会公开跟学生讲,他对这类题目同样没兴趣。评讲时,他一般只指出某个同学用词对不对,比喻是否合理,很少谈论这个题目怎样写最好——虽说到了高中,这类题目大家也写熟了。意识到董老师心里当俺好写手,咱也不捣蛋了。内容无法改进,至少文字可以修饰得流畅一些。高二结束时,俺的语文学年成绩,终于赶上了英语和数学。
高考语文考了些什么,俺现在一点印象都没有。作文题目肯定无趣得紧,否则不至于忘个精光。俺只知道,离家前最后一次去母校告别,老校长告诉我,为了协调各省的评分,提防注水,部分考分最高的卷子,要送到教育部阅卷中心复审。俺的语文考卷也在其中。发回来时,作文被削去两分。俺听了笑笑,心中未起半点波澜。高考这一页,对兄弟来说,已经翻过去了。虽然俺的作文在高中有进步,写起“裆的春风”那号玩艺,本人肯定不是全国性高手,再扣两分是应该的。说到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下,孔老夫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兄弟实在无可抱怨。
董老师爱好摄影。他居然有一架国产海鸥牌120相机,在小县城是很罕见的奢侈品。他结婚晚,一定是结婚前攒下的。董老师喜欢偷拍学生的顽态,只是出于经济原因,每学期也就拍一两卷。有一张是俺主角,下棋时为了“落子无悔”在跟同学争吵。也是那次去母校告别时,董老师把这张照片重印了,放在一个信封里,郑重交给我。董老师说:你现在可能只想着大学里的前景,但有一天你会想到这张照片的。报名照之外,这是本人中学时代的唯一留影,我母亲一直很喜欢。
兄弟的语文考分足够免修所谓的“大学语文”,俺总算逃脱了杨朔、贺敬之和《青春之歌》之流的良心折磨。大学里念英语写英语,离国内现实远了,基本可以讲真话。在中文语境里,因为假情太多而抒伤掉了的感性表达,居然重建于英文之中——于是就有了本文开篇的对话。
【后记】 有网友要老农谈谈如何写文章。俺在一个有很多大中学生的论坛征求意见:谈些什么?他们说:你的写作经历,从幼稚走向成熟的过程。好吧,那就谈谈 俺是怎么熬过中学作文课的,如果这也算“写作经历”的话。之后的事,本专栏文章《青灯会至圣,黄卷注真章》(1月26日)已有述及。
“假如我爱上了你”
本专栏上篇文章《一片真情对作文》(4月10日)的读者留言里,有网友问:“为什么现在中文电影里的台词都很可笑?”不知道这位读者具体是指什么可笑,老农就回答了一段俺认为可笑的:
“记得是《大宅门》吧,有人劝一农村来的丫头,要她注意跟男主人的关系。那丫头一脸倔倔地说:‘我爱老爷!’俺听了差点笑倒:清代或民初的乡村姑娘会讲这种话?现在进城的小保姆,疯看电视剧,或许会讲;但在《大宅门》的时代,一个丫头至多就是讲到‘我已经是老爷的人了’。甚至这句话都有点过于照顾当代观众的口味。它似乎语带双关,既点出侍女身分,又表明情寄主人,很是得体。其实却是有点僭越的。翻翻《红楼梦》就可知道,通常只能说‘我是跟老爷的人’;要等老爷收房之后,才有资格去掉那个‘跟’字。”
国产电视剧里这样可笑的乱写,有人会说是受了西方影响。国人往往以为西方人把“爱”挂在嘴上当标点符号用。实际上,那是“婴儿潮”一代在六十年代大搞 “性革命”之后的现象。在历史上,受基督教影响,西方人在女男关系上也曾礼防森严。至少,在相当于我们目前的经济发展阶段,他们还是比较保守的。
美国女作家艾丽斯·麦克德莫特在前年获普利策奖提名的小说《这之后》(After This)中如此描写女男主角的相识:
二战结束不久后的纽约。姑娘玛丽在大公司当秘书。某日中午去小饭馆吃饭。纽约人午餐很简单,玛丽坐在柜台前的高脚凳上,买了个三明治,再要一杯茶。她左边的男人吃完后,取了大衣,站在她侧后,弯腰越过他的高脚凳,把铜板放到盘子里。放铜板的时候,手擦过玛丽的胳膊,同时说道:四月里还要穿大衣,这天气不正常。出于美国式礼貌,玛丽答道:没见过这么大的风。男人说:这让我想起海外的日子。他以最常见的谈天气起头,很自然地透露了自己是二战老兵,还是女性仰慕的爱国英雄呐。但男人并没有接着猛吹战场故事,那就用力过度了。玛丽问他在海外哪里,男人笑笑说:前世里的事了。转身走出去的时候,他还引了句莎士比亚:Once more into the breach (让我们再上火线)。但作者并没让他说出莎翁接下来的两个词:dear friends。男人好像是在自顾自地回想他的战地“前世”,却又像在约会女人,只是约得那么婉转,决不令人难堪。
第二天中午,玛丽又去这家小饭馆。男人果然等在门边抽烟。这个男人,后来成了玛丽的丈夫约翰。
作者给了女男主角两个英文中最普通的名字:玛丽和约翰。就是两个最普通的美国人,当时,他们并没有那种开口就是 I love you a million 的夸张习惯;谈情说爱时,他们宁愿请出中学里学到的莎士比亚——“让我们再上火线”是历史剧《亨利五世》的台词,该剧高潮为英军在阿艮格(Agincourt) 以劣势之旅大败法军,英美中学通常会教这一幕。
《这之后》的叙述从小饭馆直接跳到结婚。如果中间再插几段,玛丽会如何回答约翰更明显的试探,比如,“你爱我吗”?两人谈恋爱时期的美国流行文化热点、1945年首演(而且首演日就在这个月,4月19日)的百老汇歌舞剧《天上人间》(Carousel,英文意为“旋转木马”)里,或许提供了一个拐弯抹角的回答。
歌舞剧中,小伙子比利管理着一架旋转木马。麦克德莫特有本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的小说就叫《迷人的比利》(Charming Billy),这标题又来自一首儿歌,歌中的比利是个年龄不到就想找老婆的“坏孩子”。《天上人间》里的比利,也是这么个“坏”比利。
某天下午,一群纺织女工来玩旋转木马。比利的“坏小子”模样,吸引了美丽的朱莉(题头图)——我们现在的说法叫“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两人聊上了。傍晚时分,别的姑娘都赶着回宿舍,担心回去太晚,显得形像不好,会被厂主开除。她们都是二战人力紧张时进城打工的乡村女孩——我们现在的说法叫“农民工”——担心姑娘们被城里坏人引诱堕落,厂主对她们管得很紧。
只有朱莉留了下来。厂主带着警察来找她,朱莉还是不肯回去,于是失去了工作。比利问朱莉:是否爱上他了?朱莉答道:不,我不会!她决不肯承认爱上什么 人,因为朱莉怀疑自己嫁不出去了。当时,对一个未婚女子,声誉是最重要的。这也是英语老话,所谓“优良声誉是少女的最好嫁妆”。
话说到这儿,两人似乎僵住了。如何继续发展感情呢?这时,朱莉唱起了后来成为著名情歌的《假如我爱上了你》(If I Loved You,这里动词 love 用过去时,表明是虚拟语气)。整首歌都是虚拟语气:我不爱你,但也不妨设想一下,假如我爱上了你,我一定会怎样怎样?
且来看看这首歌。歌词可以按情绪的变化分为三段。先是充满期望:我会倾诉,却又很难说出心中的话(现在你比利该知道我为什么要用虚拟语气了吧?)。
假如我爱上了你, If I loved you, 我想时时倾吐 Time and again I would try to say 所有你该知道的; All I’d want you to know. 假如我爱上了你, If I loved you, 我也有心难诉。 Words wouldn’t come in an easy way. |
然后是焦急:我只是个很难嫁到好男人的失业女工,这次机会要白白溜走了。下面歌词里的 Longin’ 就是 longing 但是不发鼻音。这是没受过很好教育的美国人的发音。去年美国大选时,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莎拉·佩林就常被东部文化精英挖苦,说她讲话经常 drop the "g" (这一讥讽在语言学上不准确,不过这里不讨论),如果总统不幸一脚去了,这个满口乡音的土妞接得下来?。
绕了一圈又一圈。 Round in circles I’d go. 真想告诉你, Longin’ to tell you, 奈何羞又怕, but afraid and shy, 珍贵好机会,就此流失啦。 I’d let my golden chances pass me by. |
最后转为悲伤:你也会很快离开我的,永远离开了。那是一个相对保守的年代,在女工的乡下老家,小伙子求婚是在女方家里,父母就在隔壁房间等消息。只有在城里,朱莉才有街头定亲的自由。但当时的社会对这种自由并不提供多少保护,她有很多顾虑。
然后你也走了, Soon you’d leave me, 走入细细晨雾, Off you would go in the mist of day, 永远、永远不知道 Never, never to know 我有多么爱你—— How I loved you, 假如我爱上了你。 If I loved you. |
兄弟我特别欣赏这一句:Off you would go in the mist of day 。表面意思之下,很含蓄地隐藏着少女的忧虑:歌是在晚间唱的,如果夜里有点什么事,当新的一天开始的时候,你会抛弃我吗? Mist 是薄雾,淡淡的水气。在薄雾中,男人不是一下消失的,而是逐渐模糊,风吹开时又显出一点背影;而女人的眼光就一直盯着望着,想着我有多么爱你……
两人嘴里说着“不爱”,嘴唇却在接吻了。
比利其实是旋转木马女东家包养的小白脸。他要和朱莉结婚,女东家请他滚蛋。两人都失去了工作。当朱莉告诉他怀孕的喜讯时,比利决定去参与抢劫,挣一笔生活费。没有经验的比利枉丢了自己性命。他真的永远离开了。在接受天堂的最后审判之前,司星官决定再给比利一次机会,允许他下凡一天,完结未了心愿。
这时,地上已过了十六年,比利的女儿路易丝即将中学毕业。在废弃的旋转木马旁,路易丝正和坏小子打闹。命运的木马转了一圈,女儿似乎又走上了母亲的道路。比利劝解女儿,情急之下还抽了她一记耳光。
路易丝告诉母亲,自己遇到了一个奇怪的陌生人,挨打却不痛,倒象是被吻了一下。朱莉立即知道,这一定是比利。感受到了父亲的关爱,毕业典礼上,路易丝突然成了获有自信的新人。比利终于可以放心离去。
我们一些文评家喜欢谈“底层”,强调这是作家、艺术家的“社会使命”。不过,底层生活也有各个方面,在我们所熟悉的鲁迅笔下的孤苦无助祥林嫂和高尔基所讴歌的海燕冲向暴风雨之间,仍然有比利和朱莉的平常生活,而且有表达得那么婉转的爱情。老家里从前有“哭花轿”的习俗。新娘上轿之前,伴娘和她一起哭唱山歌。从一月唱到十二月,每个月母亲照料女儿何等之好。这既是感谢娘亲,也是教育那时的没有自由恋爱经验的新郎,应该如何善待将过门的媳妇。《假如我爱上了你》这支歌,有如美国式“哭花轿”,以虚拟的形式,告诉鲁莽的“坏小子”,在推托和接受之间,女孩子的心思是如何复杂。
为《天上人间》作曲和写词的是百老汇四十年代黄金搭挡理查德·罗杰斯和奥斯卡·哈默斯坦。该剧至今时不时仍在百老汇上演,并有1956年电影版(题头 图)。《时代》周刊曾将《天上人间》评为二十世纪最佳歌舞剧。许多著名歌手都唱过《假如我爱上了你》,比如弗兰克·辛纳屈(Frank Sinatra),比如芭芭拉·史翠珊(Barbara Streisand)。
《天上人间》的桥段与黛米·摩主演的电影《人鬼情未了》(Ghost)有点相似。但是四十年代的歌舞剧更注重家庭。比利回到人间,主要是担心自己的女儿,扶助她度过青春反叛期的情绪不稳。九十年代的电影,高扬的只是爱情。“ 鬼”的任务,变为扶助妻子克服丧夫的悲痛、发现新的感情。
现在的美国人,虽然还是喜欢唱《假如我爱上了你》,但对半世纪前的心理,恐怕已是不甚了了。曾有影评家抱怨妮可·基德曼在《冷山》(Cold Mountain)里演得有点“冷”。但那是比《天上人间》还要早八十年的美国内战时期啊!当裘德·洛终于回到家乡,当夜两人同宿,妮可背过身去,开始脱衣服时,她说道:这是非常时期,没法按规矩办了,如果父亲在世,他会理解的。那是虔信的南方,而妮可还是牧师的女儿。难道要她说,“英曼(影片中男主角名字),自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等着这一天!”一下扑过去?
电视剧《大明宫词》里,唐明皇李隆基倒是对姑母太平公主说过类似的话。这种女男关系上的当世矫揉,让张艺谋之流任何想拍史诗片的企图,都变为只能拍拍笑剧的笑剧。
青灯会至圣,黄卷注真章
最近,连着有网友问:“我有点好奇,是什么性格本质促使您不断地在生活中观察,打听,思考呢?我非常想让自己也培养出这样的个性”;“我平常爱看英文 书,但是经常遇到生词卡壳,要查字典,……我觉得自己英文可以做到满足交流需要,但是不够精准,您觉得经常看英文书是否会有帮助?”真是让兄弟返老还童 啊,好像又回到大学里介绍学习经验的时光。
俺在这里写的,评论为多。一篇评论,成份无非思想、语言和案例。天下的伟大思想,拢共就那么几条,大家或多或少都见过——所谓“太阳底下无新事”,《圣经》说的。思想通了,困难就在表达,或是语言不利索,或是案例无着落。语言的重要,大家都知道,这里强调一下案例。
英语俗话说:图片一张,胜过说明千字。吴某说:案例一个,胜过论述万字。法国作家福楼拜说:形容每样事物,都有一个最合适的词,作家的任务就是把这个词找出来。吴某说:讨论每个问题,都有一个最合适的案例,评家的任务就是把这个案例找出来。
人们通常会说:缺语言,少案例,看书去。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道理很对头。只是如今科学昌明,文章要讲究内在逻辑。读了万卷书之后的表 达,文字可能很漂亮,逻辑却通常在民间科学家的水平。受过学术训练的人,一般懒得跟你较真。若要较真,一拳能打得你四崩五裂。因为你没有一套概念上的核心 工事,可以 fall back,可以赖之作负隅顽抗。
那么,怎样读书才能学到大师们的逻辑呢?
各位注意过没有,历史上的前代大师,大都做过一件事:注解再前代大师的著作。即使一些不以注经出名的大师,查他的全集,也会发现其中杂有注经之什。朱 熹编过《四书章句集注》。鲁迅辑过《嵇康集》和《唐宋传奇集》(辑古书要作大量注解式工作)。中世纪西方的经院学派,专业为前人写注。大学马哲课本会告诉 你,经院学派搞的都是没意思的繁琐哲学。但是,他们发展出来的文本阅读技巧,至今仍是西方大学哲学和文学研究的基本功。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名言,原来 的拉丁文有个逻辑瑕疵,就是由经院学者指出,他后来作了修正。伊朗的霍梅尼,当上国家最高领袖之前,在神学院写过十几卷的注。他在什叶派里的威信,就是注 出来的,因为他解经解得特别深刻。被霍梅尼发过追杀令的拉什迪,在去年新版小说《佛罗伦萨妖女》(The Enchantress of Florence)里, 借马基雅弗利谈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俺读完小说后又借了利奥·斯特劳斯的《论马基雅弗利》。斯特劳斯被人称为美国新保守派的思想教父,他最重要的几本著作都 是注经之作。咱们那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钱钟书钱老,他的《谈艺录》和《管锥编》,其实也是注经之编录。当今西方大学的文史哲博士论文,总有一半是注经之 文。
你注过一本经,跟前代大师有过几年的心灵对话,你就吸收了他的语言,而且熟悉了大量相关案例。这些又是前人千锤百炼的工事,火力的死角早已清除,通向其他领域的暗道也被大弟子们修好了。进可攻,退可守,心中有底气,你再走出来,哈哈,派头就两样了。
试想,胸前上衣口袋里装着孔夫子;后面裤袋里,又插着莎士比亚。遇到什么事,你只需很矜持地把手放进衣袋,摸摸他俩脑袋,两人就会呜哩呱喇讲一大堆很漂亮的话。跟你自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Mamma Mia!这就是人类思想史上最宏伟的东西方混响卡拉OK啊!
有分教:青灯黄卷十年注,出来就是大师傅!
“注经”说白了也简单,刚开始,就像中学语文课本里的文言文,课文下有词语注解吧?搞点那玩艺就行了。那么,你注哪些词语呢?曾有人问英国科学家法拉 第:讲演的诀窍是什么?他回答:假设听众一无所知。法拉第经常给伦敦上流社会讲解科学新发现,很受太太小姐们欢迎。那时人们普遍对科学很感兴趣。不过那时 的科学,现在只是高中教材。你下注时就假设吴某人之流挂着“学者”招牌,其实满肚猪草,就从最基本的注起。
举个例子,某期《南周》“自由谈”有篇文章,《福利国家的限度》。报纸文章不是“经”,但方法论不妨一以贯之。有读友说这篇文章犯有严重逻辑错误,没分清福利和救济的区别。俺说:俺对你的意见没意见,言论自由嘛,但是俺有个疑问,你是否明白作者谈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你愿意学注经,咱们从头练起,就从标题注起。标题“福利国家的限度”,第一个词组是“福利国家”。这词组是海外舶来的吧?英文叫作 welfare state——这概念的英文原义是什么?如果仔细读一下新版《大英百科》的解释,就会发现,“福利国家”的核心思路是“社会保险”。跟你买车之后必须买的 车保在道理上是一样的,这是一种保险!
为叙述方便,俺把办保险交的钱称作“保险费”,符合保险条件后领到的钱称作“福益金”。所谓“福利国家”,有政府派果果的成份,但基本上是国家出面开保险公司。你有工作时,从工资里划出失业、工伤和退休的保险费;符合条件后,你就可以领到福益金。
因为是一种保险,所以这既不是中文语境里理解的“福利”,也不是中文语境里理解的“救济”,它甚至可以和“福利”、“救济”都无关。你在二十八岁的工 作年龄移民美国,半年没找到工作,能不能取领救济失业人员的福益金?不能的,因为你在美国没有工作过,从未交纳保险费,你还没有进入这个社会保险系统。现 在,假设你是巴菲特,是比尔·盖茨,有的是钱,并不在乎每月几百美金的退休福益金。过了六十七岁,符合保险条件了,政府管理机构把福益金转入你的银行帐 号。你不要,行不行?也不行,没有退钱的机制。你不要,自己去捐给穷人,但不能退。规矩就是规矩,管你是否确实需要这笔钱。
见到“注经”手段的厉害了吧?你和周围同学聊聊看,几个人知道西方福利国家在操作层面就是开保险公司?
去年12月28日,人大常委会办公厅公布了《社会保险法》(草案),听取各界意见。估计今年3月人大会议要讨论。有人批评说草案漏了九亿农民,这话享 有民粹主义的政治正确。但是,如果农民不缴保险金,他们是应该被包括在这法案内呢,还是通过其他途径予以资助?你注过了经,搞清了基本概念,评论起来,视 角自然不同——非左非右,正正坐在理路上。
如此“注经”是否很辛苦?看了《大英百科》的解释,还要去厘清具体做法。跟使用英英词典似的,查一个生词,发现解释里又有生词,再查,……{[(生词 ′s解释)里的生词′s解释]里的生词′s解释}里又发现生词!生词长链似乎无穷无尽,查得信心都没有了。但是,不硬闯这一关,你的英文就永远丢不掉中文 拐棍,你的英文理解永远隔一层。“注经”同样如此,你必须闯过这一关。待到积累的知识多了,某行当甚至登堂入室,大致查查就通晓全局,你就从必然王国进入 自由王国了。
本人大学毕业后,有十年时间没写过什么中文东东。等到再拿起笔来,发现文风完全变了。大陆中文的套路,在十年的注经生涯里,自然而然死掉了。当然,很 少有人具备足够耐心和毅力,能写几个字却不求闻达于媒体,十年里安坐冷板凳。所以兄弟真心地、诚恳地、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练功秘诀告诉诸位,一点都不担心 有人学成之后挑战师傅∶)。
【专栏说明】 大年初一,出一期“求学记”特刊,与春阳共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