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兄自己就吃够了文凭的苦。十九岁首应乡试,仅仅中了个副榜贡生,“专科”而已。二十七岁时第四次乡试,方才得中举人,现在的说法叫“专升本”。然后就要到十一年之后,考到头昏眼花,才算勉强糊弄了个进士出身。博士学位是到手了,但年龄也到线了,因此龚兄一辈子只是任些闲职小官,很不得志。
话说龚兄为实现治国平天下的远大理想而流连京师当“北漂”,却也记得经常返回老家杭州看看。沿着大运河每次来回,都要在淮河北岸的清江浦(今江苏北部清江市)投宿。龚兄在当地有一相好灵箫,还为她写过好几首诗,文人间一时传诵。
那时的相好,自然是青楼女子。龚兄过世后,有好事者特意去清江寻访美人,结果大失所望。房子破破烂烂的,人也不过是江南人不怎么看得起的江北“辣块妈妈”,不懂名满天下的龚大才子为何如此迷恋。俺没见过灵箫,不知长相到底如何,不过,既然有人慕名调查,龚兄写给灵箫的情诗必有可观之处。兄弟我读大学时到处搜罗情诗,听老辈讲起龚兄掌故,赶紧找来揣摩学习。果然古人不我欺也,特别是下面这首,读罢抚膝激赏:
风云材略已消磨,甘隶妆台侍眼波。
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
前两句是夫子自道。尽管龚自珍一再上疏,警告清廷防备从西北陆路来的俄国人和从东南海路来的英国人,但鄙陋的“肉食者”听不进去。壮志难酬,如今他是甘心做个随女人眼色跑腿的下人(隶),在妆台边侍候梳洗了。后两句是灵箫的口气:就算你沦落到象刘备一般在大街上卖草鞋,也要留着皇叔的一口傲气;让我们卷起帘子来,就算你只想看我的眼波,我眼睛里还有一条滔滔黄河呢。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
历史上黄河多次改道,当时在清江浦转入淮河古道,东流入海。灵箫虽是青楼女子,按从前的规矩,接了客人,却也要说话行事象个闺秀,并不会随便卷起帘子任外人窥视。自珍有材略和英气,灵箫自有那一行的温柔,本是对立的性格。但自珍因爱灵箫而温柔,甘愿侍候妆台;而灵箫复因爱自珍而豪爽,慨然望着黄河梳妆。从前两句到后两句,诗人与灵箫竟是将你心换我心,在心心交换之中,各自都成了对方性格的延伸。
打个比方,这有点象欧·亨利的著名故事《麦琪的礼物》。美国一对小夫妻吉姆和德拉,虽然贫穷却有文化追求,喜欢念着中国唐代诗人元稹的名句自嘲,“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自嘲管自嘲,圣诞节快到了,礼物还是要送的。德拉剪掉自己的金发,为吉姆身上唯一值钱的物品、一只金表买了条链子;而吉姆恰恰卖掉了金表,为德拉的金发买了套梳子。不过自珍在诗里把结局改了。仍然是各人放弃自己最好的东西,去配对方最好的物事,但灵箫感激自珍为了她宁愿失去“金表”(风云材略),微笑着接过自珍梳子的同时,又把“金表”还给自珍了——灵箫不惜剪去头发,暗地里换回“金表”。毕竟,当她“卷帘梳洗望黄河”的时候,想得并不是头发,而是维护自珍的勃勃英气。
这大概就是比较理想的搭配了——两人的性格既是对立的补充,又是同一的延伸。在爱情的驱动下,两人都吸收了对方的特色,让自己成长到新的情绪空间,性格变得更为缤纷多彩——英语里的赞美话叫作 have a wide range of emotion 。
而且,有了第二句的“眼波”铺垫,“卷帘梳洗望黄河”又是一个很美的意象。当你望着女人的灵魂之窗时,进入的竟是一条深沉绵远的大河。
写情诗,说些“我爱你”、“我最爱你”“我最最爱你”的话并不难,难的是写出情人间那种不须明言的感情交流,情绪上的你取我予。龚兄能用二十八个字把这种交流写得如此饱满,也难怪读者要对灵箫有很多美丽的猜想了。
读罢这首诗,再过黄河,即使所见的不过是又浅又窄的黄泥汤,似乎水中也有眼波汨汨。姑娘的胸次如此,“辣块妈妈”又何足道哉。
(2004年12月4日初稿,2006年7月24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