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友D来信,谈了两点。一是觉得改变太慢了,特别是农村。“今年寒假村长选举,只有一部分男人去参加,女人基本上没去。候选人基本已经确定谁当选,如果票数不够怎么办?几个人在那里帮忙圈票,把票数凑齐”。二是海量信息看不完。“面对浩如烟海的网络,自己时常不知如何把握。……报刊的阅读也会有这样的问题。自己认真阅读的报纸是《南方周末》,其他报刊也会偶尔翻阅。只是,感觉这样翻阅既浪费时间,又会错过很多值得阅读的文章。”这两个问题,倒是有些独具中国特色的联系,今天一块儿扯扯。
这位网友跟俺谈到海量信息的问题,大概是以为老农写博客还给《南周》写“自由谈”,一定很注意时事,或许还是个英语讲的“新闻毒瘾者”(news junkie), 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读纸报——噢,不对,读纸报现在太老土了,该是读手机报才对。呵呵,说来不好意思,告诉读者大人您老实话,老农每天睁眼第一件大事是上厕所——而且俺在厕所通常不读报纸。
虽说清晨上厕所是良好的农家积肥习惯,老农也得承认,每天一早看电视新闻读报纸是更高等的文化习惯。不过,已过世的美国小说家亨利·密勒曾在自传中恶毒地将这一习惯比作马桶上读书。英国前首相托尼·布莱尔在他最近出版的自传《A Journey: My Political Life》中说,旅行的一大麻烦就是 I am very typically British. I like to have time and comfort in the loo. The bath-room is an important room, and I couldn't live in a culture that doesn't respect it. ——他没说在厕所看文件,但老农假设他和很多人一样有习惯,在卫生间不读书就干不了干净活。密勒调侃道:你试着放下书,把注意力集中在真正与你人身有关的事情上,看看到底是更畅快还是会结塞。

比如说,这一阵又是黄海军演,又是钓鱼台撞船,爱国青年们巴不得中美、中日打起来。不看新闻会不会漏了紧要消息?
老农我还真的经历过“战争年代”呢。1979年中越边境战争期间,同学们天天抢报纸,抢到后又常常很失望:没什么打仗的消息嘛。想想也是,打仗打仗,一天能打几仗?从战役开始准备,到发起进攻,再到打下什么地方后继续推进,也要好一阵呢,怎么可能天天都有让小男孩睾丸酮 testosterone 猛升的胜利喜讯?更别说主旋律媒体送的或许还是制造假兴奋的假新闻。
红朝的新闻,隔几天看看就够了(像网友D这样每星期认真阅读《南方周末》已经很好了∶),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个社会的基本格局没变,新闻只是旧闻的回锅。前几天,曾是《南周》记者的林楚方在专栏中说:“以前很喜欢读时评,但慢慢发现,这些文章越来越没劲。很多道理,研究一次能用很多年。信息公开,食品安全,企业诚信,SARS,三鹿奶粉,金浩茶油,紫金矿业……多年前的文章,只要换一两个词,就可以交稿换钱。”
所以我老农每次为“自由谈”写稿,光是想个话题就要想到偏头痛。既不能让广大别有用心的群众觉得太软,又不能让一小撮不明真相的真理部官员觉得太硬,还得多少有点新鲜劲儿,哪里去找?挖地三尺都不行,常常要挖穿地球挖到美国去。
明年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这一百多年来的问题,其实是个民族心理定位问题。咱们自称“文明古国”,却常常忘了辩证法的另一面:既是文明古国,必有野蛮政治,否则,早就进化为欧美那样的人道新国了。只有解决了这个野蛮政治的问题;只有当我们为古老文明自傲的同时,又能文明地与政治意见不同的人既理性争论又和谐相处,这个社会的基本格局才会改变。
如果不去消解野蛮政治,却总爱像各大报、各门户网站昨天刚出笼的《求是》杂志文章(作者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与西方资本主义民主相比具有巨大的优越性”)那样,变着法子企图证明这疙瘩的社会制度比别人的优越——昨天是毛择东思想照亮了世界革命的前程,各国人民仰望东方,心向北京;今天是中国经济在危机中的亮眼表现,证明了“中国模式”的强大生命力;明天又是中国文化走出世界,中国政府的软实力让西方震惊,等等——似乎这就重振了远古的荣光,那么1840年以来所争论的各类问题只会一次又一次循环。大清朝是煽动义和团围攻使馆杀洋人,或出动西式编制的新军用洋枪洋炮打义和团;大红朝是煽动爱国青年反美反日反台湾,或从西方进口监控软件和防暴设备对付P民。野蛮政治代代相传。
这不是说中国进步太慢。其实,我们甚至可以说中国变动太快。西方从十六世纪开始的宗教改革和科学跃进,完成了他们的思想革命;随后是一个漫长的民族国家建立过程,完成了政治革命;十八世纪末开始的工业革命完成了他们的经济革命;二战后的一代完成了他们的社会革命。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西方社会思想宽容,政治昌明,经济发达,教育普及,女男平等,各族享有同等权利,平民的身影出现在昔日由贵族和文化精英主导的各个领域。他们的世界真的变平了,以此迎接信息平权时代。从马丁·路德1517年贴出《九十五条论纲》、揭开宗教改革序幕算起,至此已有四百七十年。而我们现在做的是把思想、政治、经济和社会四大革命混在一起,将人家从马丁·路德到现在的五百年发展,用政治强制手段压缩在一百年内进行。是否行得通?没人知道。但大范围的心迷身乱,disorientations and dislocations,注定不可避免。这就是我们目前所见的怪现状。
去年9月3日的《中国青年报》有段报道。
“三电〔电视、电脑、电话〕少年”并不是一无是处。他们的信息量大得惊人。
刘女士就职于一所民办教育机构,长期从事教育研究,她对儿子的培养也一直被认为是成功的。但是,最近,刘女士对儿子有些束手无策了。
几天前,刘女士与马上就上高三的儿子闲聊时说:“你们正好赶上新课改的第一次高考,还得准备得充分些”。
没想到儿子脸上马上露出了不屑的表情:“什么教育改革,不过是增加了教育腐败的机会!”
刘女士一脸愕然,让她震惊的不是儿子的话正确与否,而是儿子说话的方式。
“电视、报纸、网络,他每天接触的信息太多了,”刘女士说,孩子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任何他想知道的信息。
刘女士家的争论一天比一天多。
“每次的辩论都是不欢而散,也都是以我的失败告终。”刘女士说。
让刘女士头疼的并不是辩不赢儿子,而是,儿子的偏激。
每天网络上的事情千奇百怪,“但是,那些事情往往是个别的、偶然的、突发的事件或现象,可是儿子却把这些事情当成普遍现象了”。
刘女士很着急,她所说的每个道理,儿子总能找到反例驳斥。在儿子找出的鲜活实例面前,刘女士的很多努力都变得软弱无力了。
在刘女士眼中儿子就像变了一个人,成了用各种信息武装起来的怪物,说话的口气总像是经历丰富的中年人,但想事情的方法却仍然幼稚。
“海量的信息占领了他们的头脑,但他们却没有时间成熟自己的思想。”刘女士说。
你周围肯定有儿子这样的人,他只看到怪现状。
我们大概不同意刘大妈对网络负面新闻的论断:“那些事情往往是个别的、偶然的、突发的事件或现象,可是儿子却把这些事情当成普遍现象了。”老农宁愿相信,网络曝露的每一件坏事背后,都有一万件同样的坏事被和谐了,被转化为官员的政绩了。但刘女士对儿子的看法并不错:与其沉溺于信息的海量,甚至淹得牢骚满腔,不如成熟自己的思想。
怎样成熟自己的思想?又简单又不吃力的办法是把中学里的教科书全部重新学一遍。对绝大多数人,一遍其实不够,最好两遍三遍。三遍学过,各科常识了然于胸,你观察事物的眼光一定不同。你一定会发现,别人争得面红耳赤的很多事情,于你而言很肤浅,根本不必在意。你完全可以省下时间和精力,去读一些更有趣的东西。
比如,这一阵在争论的所谓“中学语文课本鲁迅大撤退”。同样的争论,发生过多少次了?很多人说鲁迅文章如何伟大如何重要如何有现实意义,必须放在课本中等等。如果读过三遍中学语文课本,你会怀疑编课本者不知道选入文章的意义吗?这种事,他们比任何人都懂。跟他们争论某篇文章如何重要,那叫关公面前耍大刀。如果他们少选鲁迅的文章,一定是第一线语文教师有反映:教不下去。中学课本的三遍重温,必定勾起很多中学回忆。试着想想看,当年学鲁迅文章时,班里有几个人是理解并喜欢的?就是你自己,或许也要在背下中学语文课本里的全部古诗古文后,才觉得鲁爷的文字顺如流水。鲁迅有着文言的精练,有了文言基础,读起来才舒服。
达到了中学程度,你就不必像《中青报》报道里的那个儿子一样,只会一句两句贸然下结论;你可以询问细节上的可行性:文章再好,教不下去有什么用?老农初中就读过《红楼梦》,读得腻歪死了。那个贾宝玉,说话吞吞吐吐,喜欢黛玉,你就大声讲呗,哪有这么磨磨蹭蹭的?《红楼梦》再好,读者不成熟,读不下去有什么用?结果一本书读完,只记得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里,袭人含羞笑问宝玉:“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觉得很逗很好玩。要到高中,读了课本里的选段,才知道《红楼梦》是批判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宝黛悲剧的根本原因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软弱性,他俩没有主动寻找党的领导。林黛玉要是能像《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那样,总是情不自禁地爱上领导自己的党内男性顶头上司,她一定也能找到真正的爱情。你以为编课本的人会不知道课文的意义?
老农不是说不要读鲁迅,而是说那类只讲共产主义伟大理想、不讲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能否照搬的争论没意思。大部分参与争论的人,不见得读过多少鲁迅,更不记得自己读中学时的情景。俺只见到社科院杨早的文章,《倘若我来选鲁迅》,写得有些干货,作者显然熟读鲁爷。不过,读完还是要想起近日纪念深圳特区成立三十周年时经常提及的邓公南巡指示:思想再解放一点,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些。为什么鲁迅小说要选《祝福》、《故乡》、《孔乙己》?为什么不让高中生干脆读《伤逝》?——愚意以为,这是鲁爷小说的上品。故事里子君和涓生的婚姻悲剧,虽说根本原因也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软弱性,他俩没有主动寻找党的领导,至少,现在的读者,应该可以看到男方感情处理上的不足。小说里的教训,永远对少男少女有启发,特别对将来或是“闪婚”一族的独生子女。
如果有中学程度,读《伤逝》应该没有文字问题。
社会的变动有它自己的步速,红朝定期循环和高度重复的的新闻与评论不值得每天认真看。将网上的海量信息,引向或许没有念过的经典,不管窗外大王旗几多变幻,细细品味人世间之永恒伤逝泪,老话说来,大致也算得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