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 声 慢
李清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 1 —
那天读到薛涌登在(2005年)7月3日《新惊报》(正确的报名导致“新浪”说“您的文章由于某种原因发表失败”)上的文章,《中国人并不一定最了解中国》,他老兄写道,一位搞文学的学长对他说:“咱们中国人看见一首唐诗,马上能给你一个解释,但是这种解释常常是大路货。好的美国学者,拿着本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查,最后反而能够破了流俗的成见,得出新解。”这种研究方法,在美国是五十年代“新批评”的路子。咱们的古人,自然也是一个字一个字推敲的(“推敲”本身就是唐代诗人贾岛“吟安一个字,拈断几茎须”的故事),只是到了今天,汉语已是双音词的天下,以至这种“一个字一个字”的研读,反而要“礼失而求诸野”了。
兄弟不才,举个例子。很喜欢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思念亡夫赵明诚的《声声慢》,起首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更是名句中的名句。翻过一些“今译”、“详解”之类的书,私心以为未能曲尽其妙,于是试着洋读一把。
看词里所写,易安对着庭园,枯坐窗前。“寻寻”是不相信丈夫已经先她而去,抬眼四处察看。今人将“寻觅”当作一个单词,可能以为“觅”就是“寻”,其实,“觅”是一种几乎找不到的寻。“觅”有个异体,写法为上“不”下“见”,意为几乎见不到了。在梦里寻找用“觅”,搜肠刮肚苦思佳句叫“觅句”。“觅觅”还带有眼“寻”不着之后以心寻找的意味。
易安遍找不见,在这「乍暖还寒」之季、「晓来风急」之时,不由有点肌肤生寒,“冷冷”是也。接着寒意更从身外渗入体内,心内虚虚的,心内“清清”。由心内清清而自悲,伤悲就是“凄凄”(旧本为竖心旁的“悽”,这个字给简化掉了)。伤悲过久,“惨惨”沉痛。“惨”的原义是中了毒(瘴毒之类,见《说文》)后感到剧痛。这里的“凄惨”,不是现在的境况很糟之意,而是由伤悲导向剧痛。心中之痛,开始还是想忍的,终于忍不住,脸色“戚戚”,蹙眉欲泣。为什么不干脆哭出来呢?或许因为明诚已经过世很久了,如果放声痛哭,旁人大概不能理解。但是,丈夫病殁多年之后,别人认为哀伤应该已经过去,她却仍然在“寻寻觅觅”!我们又回到了开头,从新进入这一悲苦循环。
这里有多少层次,写得何等细腻,岂止是一些男性诗评家所说的叠字之巧?这里,不但是声音的重复带动了一种循环回旋的感觉,诗意本身也是循环回旋,将身外与心中的凄风苦雨一层更重一层地叠放上来。
男人大概是写不出这种韵味的。就算千古情圣纳兰性德,《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上来就是「此恨何时已」,《南乡子·为亡妇题照》第一句是「泪咽却无声」,都是说妻子已经走了。男人终是理性,终没有女人那种无法相信现实而寻寻觅觅的心思。清代有位词人说,他学填词时,跟写大字描红似的,曾经和过三百多阕唐宋词,只有李清照的他不敢和,“恐为妇人所笑”。这位先生算有自知之明。「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等文字,岂是男人能写的?
— 2 —
易安这首《声声慢》,初看有的地方不怎么样。寻觅不见,倍感伤痛,但是,「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这一句里,即使在易安的时代,秋雁南飞也是用滥了的意象。读「雁过也,正伤心」,觉得大师老矣;待到见识了后面的「却是旧时相识」,却要拍案叫好:这才是名家手段。
所谓“旧时相识”,当然不是说易安真的认识飞过的某只大雁,而是勾起了旧时的秋思。当时赵明诚还在,他们也年轻。天高气爽季节,按着习俗出游,登上名胜千佛山(即历山,济南旧称“历下”)。见到南飞的雁阵,夫妇俩或许会高声朗诵李白的豪情:「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或许,他们会想起汉武帝的《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正当青春,这样悲凉的诗句,大概会使他们感到人生的短暂,对眼前的好时光多一份珍惜。易安当时决不会料到,许多年之后,她会独自寻寻觅觅,直致以心“觅”到早已沦陷在异族铁蹄下的家园。在易安的想像里,故乡已是遍地蒿草墟墓。万般无奈之中,她只能把天上的渺渺飞鸿,认作爱夫及雁的离散老友,也是与历山秋兴的唯一联系。她把大雁当作了“旧时相识”。
「雁过也,正伤心」是一阵悲哀,「却是旧时相识」似乎是一种安慰。但是,这样无奈的安慰,这种只能带来痛苦回忆的“旧识”,反衬的正是悲哀的深度。
西方现代文艺理论有“互文本”(intertext)的说法,按照这一观点,所有的文本都是已存文本的组合,一切文学“创造”其实都是“改造”,艺术成就的高低在于“改造”的巧拙。「雁过也,正伤心」,这在易安之前一千年,汉武帝已经唱出了先声;略早于易安,晏殊也已经写过「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名句(《浣溪沙》)。但晏殊写的只是节序的循环,当易安把这两个文本组合起来、嵌入《声声慢》的语境,“秋雁南飞”就不再只是出于懒惰而袭用的旧意象了。恰恰因为这是个旧意象,已经是我们的文学传统,所以这对精于诗词的夫妇,必然会在秋游秋宴之中,反复谈起前人今人的涉雁妙语。正因为谈得多了,印象深刻,才会见到雁儿就觉得是“旧时相识”。旧意象的重复其实是夫妻感情的重复,是一次又一次的回忆寻觅。能把旧意象用到令人觉得非用不可,妙就妙在这是一个旧意象,真真是化臭腐为神奇了。
易安显然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看人是否聪明,一条标准是看他/她的叙述是否有效率,是否能跳过大量中间阶段、但又让读者有充份的依据在心里补足这些中间阶段。从「雁过也,正伤心」到「却是旧时相识」,就是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跳跃。
顺便提一下,首倡”互文本“之说的那位保加利亚裔法国女教授,回避了“第一个文本从哪里来”的问题。对此,我们的使用象形文字的老祖宗,或许有个简单回答。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中文最早的文本就是汉字本身,这是可以临摹自然之纹(古通“文”)、与天地互为文本的。
(2003年4月13-21日初稿,2006年4月15日修改)
【附】 答网友评(2006年4月22日)
网友阿文说:“我也很喜欢这首词。不过我记得好象是‘晚来风急’。不知道上边的老竹所说的错别字是不是和我一个意思?而且从词的原意出发去考虑,我想即使在易安那个年代也没有早上喝酒的习惯吧。”
古诗词在流传过程中产生异文,很正常的事。我这里选用了“晓来风急”。抄一段书,俞平伯《唐宋词选释》:
“‘晓来’各本多作‘晚来’,殆因下文‘黄昏’云云。其实词写一整天,非一晚的事。上文「三杯两盏淡酒」是早酒,即《念奴娇》词所谓「扶头酒醒」;下文「雁过也」,即彼词「征鸿过尽」。今从《草堂诗余别集》、《词综》、张氏《词选》等各本,作‘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