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王》作者阿城曾这样说张爱玲:“一九八四年底,我在《收获》杂志见到《倾城之恋》,读完纳闷了好几天,心想这张爱玲不知是躲在哪个里弄工厂的高手,偶然投的一篇如此惊人。”
类似的感觉我也有过,但不是对张爱玲,而是对王国维。那是林彪出逃的“九一三”事件之后传达内部文件提到林彪死党,空四军政委王维国时,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王维国是谁我不知道,但王国维是个坏人(大意,非原话)。
我当时早已对中共历次错误路线的头子了如指掌,却从不知道王国维是哪次路线斗争的坏头子。
后来我才知道王国维并非中共历次错误路线的头子,也非国民党反动派,连北洋军阀都不是。他只不过是个清末民初的学问家而已。
王国维1877生,字静安、号观堂,浙江海宁盐官人,清末秀才,后治西洋哲学,由于早年丧母,成年丧父,壮年丧继母及妻,家庭叠遭不幸,故其对德国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颇有心得。清光绪三十年(1904),27岁的王国维发表《红楼梦评论》一文,用叔本华悲观哲学解大观园人物结局。叔本华哲学与佛教有些类似,相信人生就是受罪。解脱人生所受之罪的能力,是人品高下的判定标准。王国维论证“故此书中真正解脱仅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人耳” 。三人中宝玉身受心上人黛玉之死的煎熬,看破红尘而去,是为最高。惜春以大观园中主人家族成员之身看到其他成员的不幸结局而自行退出次之。紫鹃虽在大观园之内,却非主人家族成员,以最近处观察到所伺候的主家成员黛玉的结局而甘愿放弃人生奋斗则又次之。以自杀解脱者中以鸳鸯为无法摆脱被老头子贾赦纳为侧室的命运而自杀为最高。往下排是无法解除情人误会的尤三姐刎颈。让王夫人抓了个现行的金钏坠井。被拿到绣春囊物证的司棋触墙。误携绣春囊入园的司棋男朋友潘又安自然后悔莫及,买了两口棺材,共赴黄泉。
王国维最为人乐道的是《人间词话》上卷第二十六节:「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此三境皆出宋词。第一境出自晏殊的《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第二境出自柳永的《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第三境出自辛弃疾的《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风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如今把德国名牌轿车BMW翻译成“宝马”大概也得自“宝马雕车香满路”。以上三词出自晏、柳、辛,无欧阳修,不知何以称“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上卷〔十〕中说「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下卷〔 三二〕说:「和凝《长命女》词:“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冷霞寒侵帐额,残月光沈树杪。梦断锦闱空悄悄。强起愁眉小。”此词前半,不减夏英公《喜迁莺》也。」
短短一篇《人间词话》,王国维两次提到夏英公的《喜迁莺》:
霞散绮,月沉钩,帘卷未央楼。夜凉河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瑶街曙,金盘露,凤髓香和雾。三千珠翠拥晨游,水殿按凉州。
这位夏英公即夏竦,字子乔,宋仁宗朝官至宰相,封英国公。《宋史》说他:“竦材术过人,急于进取,喜交结,任数术,倾侧反覆,世以为奸邪”。被王国维与之《喜迁莺》并称的《渔家傲》作者范仲淹即遭夏竦进谗言而被贬。看起来,夏竦又一身兼秦桧、严嵩、和珅的才大于德式人物。但其《喜迁莺》却颇得王国维欣赏。
这首《喜迁莺》看起来是写深宫夜色的。其实此类词其他人也有。比如南唐李后主的“晚凉天净月华开。 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王国维自己也写过一首情景类似的《鹧鸪天 》:
列炬归来酒未醒,六街人静马蹄轻。
月中薄雾漫漫白,桥外渔灯点点青。
从醉里,忆平生,可怜心事太峥嵘。
更堪此夜西楼梦,摘得星辰满袖行。
看来他很欣赏黎明前的黑暗景色。
夏竦《喜迁莺》中那句“夜凉河汉截天流”,苏东坡也有类似之作。
《洞仙歌》.苏轼
余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试问夜如何?夜已是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苏东坡序中所言孟昶词,有人说是《玉楼春》(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词云
冰肌玉骨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帘间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三更庭院悄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
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可是,沈雄的《古今词话》认为这首词是“东京人士隐括东坡《洞仙歌》为《玉楼春》以记摩诃池上之事(见张仲素《本事记》)”。即此词乃后人附会苏词而作,非孟本词也。
记得上大学时,每逢暑天,王小波总爱挽着我的胳膊去食堂打饭。问之何故?他说我的胳膊凉。我也感觉到他的胳膊热,于是打趣说:“我是‘冰肌玉骨凉无汗’,证明进化得比较彻底。你的体温随气温变化,证明你进化得还不够完全。”
辛亥革命爆发,王国维与罗振玉远避日本,潜心研究甲骨文。风头过后,二人相继回国,受聘紫禁城,当值南书房,为逊帝师。
胡适筹建清华国学研究院,提出聘王国维为院长。王不受。胡适想一绝招,进清宫请逊帝下诏命王国维受职。王只得应诏,但只任教授,不为院长。胡适之颇有雅趣。
王国维任职清华两年后,正值北伐军节节胜利。王留下:“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遗书,投昆明湖自尽。
王国维遗书中“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世变”究竟指的是什么?一时众说纷纭。计有罗振玉逼债说、殉清说(他至死还留着辫子)、殉文化说、恐惧北伐军说等。
当北伐军步步逼近的消息传来,清华园里传单、漫画雪片也似飞出,攻击研究院复旧,颇似后世文化大革命。更传言北伐军到来将尽诛留辫子之人。有些学者感到大难将临,分头避难。头戴瓜皮小帽,除了握笔杆子什么都不会的王国维悄然问山西籍学生卫聚贤:“将何以为之?”卫建议:“到山西去,晋祠正筹办兴贤大学,先生每周授课一次,每月百元大洋酬金。”王国维只说了句:“山西无书”,便再无语。当晚他写好遗书,次日便赴颐和园投进昆明湖。
6月15日,也就是王国维自沉后13天,梁启超致书梁令娴,谈及此事:“静安先生自杀的动 机,如他遗嘱上所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遭此世变,义无再辱’ 。他平日对于时局的悲观,本极深刻。最近的刺激,则由两湖学才叶德辉、王葆心之被枪毙。 叶平日为人本不自爱(学问却甚好),也还可说是有自取之道。王葆心是七十岁的老先生,在乡里德望甚重,只因通信有‘此间是地狱’一语,被暴徒拽出,极端捶 辱,卒致之死地。静公深痛之,故效屈子沉渊,一瞑不复视。”
后来证明,梁启超信中所说被杀的王葆心属误传。但杀叶德辉确是事实。北伐军和湖南农民运动制造的恐怖气氛也是真的。
同为清华研究院教授的陈寅恪1953年12月1日《对科学院的答复》中写道:“王国维之死,不关与罗振玉之恩怨(周作人取此说),不关满清之灭亡”。他在挽王国维词中说:“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其表现此文化之程序愈宏则其所受苦痛亦愈甚。”
轻易不说人好话的鲁迅在《热风•不懂的音译》里说:“中国有一部《流沙坠简》,印了将有十年了。要谈国学,那才可以算一种研究国学的书。开首有一篇长序,是王国维先生做的,要谈国学,他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
一般说来,学术精细者容易小心眼。从王国维钟情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和对《红楼梦》的悲剧解释看,他应该算是个忧郁症患者,于北伐大革命胜利前夕,自尽于他所憧憬的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只因他死的时间恰值“好得很”的湖南农民运动风起云涌之际,故被咱们《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作者指为坏人。
【附录】王国维遗书: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敛,即行藳葬于清华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犇丧,固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也。
五月初二日父字”
【附注】王国维二子仲闻,虽学邮政,却倾心古代诗词的收集勘校,曾参与《人间词话校释》、《南唐二主词校订》和《全宋词》的收集堪校工作,并著有被钱钟书称为“一部奇书”的词学考订专著《读词识小》。南京师范学院欲调王仲闻去教书,北京邮局不放;1957年被打成右派。两子庆同、庆山也被打成右派劳改。文革开始后王仲闻再被打成潜伏特务,开除工职,遂萌死念,两度赴颐和园昆明湖鱼藻轩前父亲投湖处寻机,终因游人太多而不果;约于1968年下半年在家中服敌敌畏自尽。王国维其他子女均未涉文科,才得苟全性命。
2010年10月31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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