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28日星期四

吴澧:打不过就入伙

兄弟我在“新浪”博客里贴了篇文章,《大学要教无用的知识》(http://blog.sina.com.cn/u/3e6f38da0100001c)。有网友评道:

我比较同意先生的观点,我是一个学生,在校的几年,感觉最深的是思维方式的转变。有一点是中国是一个体制根深蒂固的国家,大学深受其害,不知道吴先生对此有些什么高见。

因为评得简略,下面的话,或许是未达网友之意的“无轨电车”,算是松散聊天吧。

我想我可以大骂一通大学体制:学校对外没有自主权,内部教授没有自治权,非教职人员太多,重研究轻教学,研究生考试英语、政治一刀切,等等。不过,说句老实话,这些批评,对于在校大学生,虽能泄导怨气、防止跳楼,却没有实际效益。哪怕谈过了,上面听取了意见,甚至表态要改革体制了,大概也轮不到如今在校的学生当实验“小白鼠”。我辈已经毕业的,不妨多多批评;仍是学生身分的,毕竟还是获取知识更重要。

如果同意我讲的“大学要教外语、文史哲、基础科学和‘绅士风度’等无用的知识,有用的技能都是可以工作后再学的”,那么,管他什么体制,大不了自己动手学起来。

就讲英语吧,再怎么说,大学里学英语的条件比外面好得多吧?只要你愿意利用,语音室和外文图书总是有的。英语未必与你将来的工作直接有关,但是,当今是信息社会,懂了英语,才能在信息海洋里洎油遨游。比如,美国人写的《姜太公传——他改变了商周》,我读英文版,里面写道:姜夫人告诉作者,丈夫办公桌上的文件让她担忧,不是这里抗议就是那里罢工,很少有让人高兴的好消息。本人未查中文版,但是,根据经验,发给革命群众阅读的中文里,不会有这类信息。这是很权威的形势估计。这种国外已经发表的大道消息,讲出来不犯泄密罪的,老百姓也爱听。给修车师傅聊聊,他修起来更上心。

可能有人会说:但是,如果体制逼迫我学这学那的,全是我不感兴趣的玩艺,把时间都占掉了,我怎么办?

我假设人人都知道反抗和消极怠学是两种常见态度,但是,这也不是最有效益的办法。美国人有句俗话:If you can't beat them,join them ——打不过就入伙,进去了再干自己的事。老子干脆就利用这点时间好好学了,在主动的学习中化臭腐为神奇。

比如说,政治课,最讨厌了吧?但是,毛择东同志早就说过:在咱们这个国家,你不找政治,政治要找你。“新浪”博客首页的问事栏里,有看似女性的ID问:为什么新添日志显示不出来?女人不关心政治,碰上这类事就照镜子,怀疑自己头发留长了。如果认真上过政治课,就容易发现症结所在:或是歌颂领袖时写了全名,或是把我党的“明主集中制”误写为“泯注集中制”,等等。将忌讳的字眼改掉就行了嘛,但这需要一定的政治敏感。

我说的“认真上过政治课”,当然不是指背诵课本。很多人会说政治课本都是骗人的,但要无可辩驳地揭露其骗人本色,在中文材料范围内,还是要从这些课本里找线索。兄弟读小学时,政治课本说:在老毛英明指挥下,三年解放战争“全歼了用美式装备武装到牙齿的八百万蒋匪军”(现在要联合国民党了,或许会讲得客气些)。男孩子对打仗最感兴趣,本人就去翻《毛择东选集》第四卷,看看这种杀中国人无数的伟大胜利是怎么具体指挥的。结果发现毛选的注解写得很清楚:全部美式装备的国民党军队只有五个军,而且美国武装这五个军并不是帮助国民党打内战,而是为了打日本。这是(与课本相比)无可辩驳的权威资料。政治课本连这种细节都要吹牛,遑论其他?从此以后,从小学五、六年级开始,我就知道了,报纸电视上的主旋律宣传,全是以诚实守信为耻、以见利忘义为荣的颠倒荣辱的胡说八道。

如果你把政治课当作一门学问来做,找一、两个有兴趣的题目,尽量查证原始资料,锻炼过几次以后,你就会发现,政治其实是一个应用广泛的观察角度。比如,今年奥斯卡之前一个月,我就跟人讲:估计李安会是最佳导演,但《断背山》不见得会是最佳影片。为何如此猜测?奥斯卡由近六千人选出,这么多人投票,政治就会起作用,会体现投票者的“阶级利益”。演员是奥斯卡最大的投票集团,他们整体选出的最佳影片所指示的方向,应该允许演员有较大发挥,如果投资者跟风拍戏,会给演员较多机会。奥斯卡选举的这一特点,决定了动画片或靠特技、摄影抓人的电影都不会成为最佳影片;纯是体现导演趣味的电影,也很难中选。而主角、配角都出彩的片子,通常感情冲撞比较激烈、比较能够打动观众,所以奥斯卡的最佳影片往往商业上也很成功。《断背山》并不能为演员广开戏路,美国社会还是比较保守,同性恋题材的空间并不大,选为最佳影片,不符合演员的“阶级利益”。这和欧洲的电影节很不同,那里的奖项由十几个评委决定,评委里很有一些桑塔格(Susan Sontag)式的左派知识分子,他们往往会选一些导演重于演员的先锋性艺术电影。

这当然不是说本人能够准确预测奥斯卡颁奖。而且,如果把《撞车》(Crash)成为最佳影片的原因归结为颇有几位好莱坞著名演员客串演出,那是把政治角度庸俗化了。事实上,如果候选者数目大于二,并不存在某种机制,可以保证选出众望所归。这是美国学者肯尼斯·阿罗(Kenneth J. Arrow)的研究结果,他为此荣获1972年诺贝尔经济奖。但是,我讲的来自历史唯物主义的启发,比起那种不着边际的扬欧洲贬美国,或是把《断背山》的落选视作“种族歧视”的扯淡,肯定更接近事实。

政治角度的实用性,值得再举个例子再强调一下。“新浪”博客文章的评论里有很多广告,许诺你即刻发财,等等。广告、传销、畅销书等,其实和政治很接近,都是要引诱一大批人跟着走。我们都学过党史,中国革命为什么会成功?因为有工人、农民的支持。他们为什么支持?因为革命者许诺了美好的未来:耕者有其田;工人成为工厂的主人,生老病死有依靠,等等。革命的胜利表明,诱人上钩的最好办法,就是为将来的生活画一张大饼。所以卖得最好的畅销书总是教你三十岁之前成为百万富翁,这一步错过了则教你让子女进哈佛。这类东西是否值得花钱?博客里的广告是否值得注意一下?想想工人农民今天的生活,心里就明白了。

如果目标定得高远,上政治课时间读点授课教师无法干涉的第一手资料,例如马列原著英文版(课堂内容可以复印老实女生的笔记),考试就是小意思了,左手写字也能通过。

即使被迫去上政治课,也不等于政治课上学不到有用的知识和思路。人在矮檐下,并不是非要低头的,你也可以拖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着。即使条件不理想,仍然要坚韧地发挥个人的主观能动性——这句话,我是从政治课上学来的。

(2006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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