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30日星期六

吴澧:无理最浪漫

  干咱这行的就是到处跑,这不,兄弟刚又出差了。飞机上与同伙交流离家的苦,同伙讲:他跟老婆笑笑告别后,五岁的女儿突然拉住他衣角说:爸爸,你这个人一点感情都没有!俺笑:你女儿肥皂剧看多了吧?这孩子,她以为北京大老爷子也跟电视里似的,分手时非得跟老婆抱一抱甚至当着孩子的面亲一亲,或许还得含着泪说“我想你”。
  如今这看电视长大的一代,进入青春期后,对爱情和罗曼司的表达形式,或许会有一些刻板、统一而又远高于社会实际平均状态的期望。然后你就等着一辈子失望吧。
  所以在电视之外,我们需要其他文化营养,比如读点诗歌,为我们开启一些不同的观察角度。
  什么是爱情,什么是罗曼司?美国当代诗人迈克尔·赫蒂奇写过一首有趣的诗:
    ROMANCE by Michael Hettich
    Your father kneels on the roof, cleaning
gutters while your mother
types letters to magazines
thanking them, and you
walk around
your bedroom, doors closed, humming all
afternoon, identifying
birds in your head, in your shadows on the wall.
    The woman you'll marry is talking politics,
silence, the war that is not quite
happening all
over the world
and the ones that are killing nobody
you've ever known, but you haven't met her yet.
She lives down the street. You won't touch her for years.
  一个很普通的中产家庭,一个天气不错的周末。老爸在屋顶干活。美国中产阶级通常购买独门独户的单层或双层屋子,屋檐装有雨槽(gutter),把雨水接到屋角,让水沿着管子流下去。中国传统民居没有这样一个装置,兄弟幼年在山里下雨回家,穿过院门后要加速奔跑,然后像跳远似的“嘣”的一声蹦进堂屋,免得被屋檐滴水浇湿后背。“屋檐滴水”甚至成了古典诗词的常见意象。南宋诗人蒋捷有首《虞美人》,比较少年、中年和老年的雨中心绪。老年就是困守家中,“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所谓“阶前点滴”,就是从屋檐滴到堂前阶梯的水。
  现在,至少在我国的城市里,新建的屋子,屋顶都是有雨槽的。但是,即使在美国,唐人街里仍能见到令蒋捷发愁的景象。为了省钱,唐人街店主租的屋面都很小;为了扩大营业面积,他们把货架摆到人行道上;为了遮雨,货架上方搭有布篷。下雨时,水就从布篷流到正在货架旁挑选商品的顾客的伞上,再洒到他们的裤脚。特别是两家店铺的交接处,水从两个紧挨着的布篷一起浇下来。
  老爸跪在屋顶,吭哧吭哧地铲除雨槽里积累的尘土和鸟粪,所以老妈就不至于在下雨天狠狠地皱着眉头恨恨地抱怨:屋檐滴下来的水,把我新买的呢子裤都打湿了!
  周末老爸辛勤加班,老妈在干什么?老妈在打字机上给杂志写感谢信。信和杂志都是复数,还不止一封呢。为什么感谢?诗人没说,大概觉得不值一提。肯定不是军国大事,因为诗人下面说到,老妈的未来媳妇正在谈论政治和战争,这类事情,诗人还是愿意提一下的。估计老妈读的都是《知音》之类的女性杂志,大概是感谢她们登载了很动人的浪漫故事。这首诗写于互联网时代之前,换到现在,老妈大概是上了一个唤作“望夫崖”的论坛。一张帖子问,“老公和别的女人一起去公园看桃花,我怎么办?”老妈回张帖子,很理性的分析;另一张帖子哭,“555,跟网上谈得很好的男朋友同居了,为什么我们现在合不拢?”老妈再回帖子,很感性的规劝再加很实际的建议。
  老爸和老妈都在忙,家里还有一个儿子,他在干什么?儿子在自己卧室里,他把门关了,不让老妈的打字声音传进来。窗子关了吗?俺觉得也关了。墙上的影子是复数,可见光源不止一个,不可能是一个太阳,卧室里开着灯——更可能是窗帘都拉上了,吸收掉一点老爸的铲刀刮过雨槽时的刺耳金属摩擦声。屋里大概同时开着台灯和顶灯,大大咧咧的男孩子,没有节约的概念。对于反叛期的孩子,老爸和老妈只是讨厌的噪音。但他也没有独立到可以离开这个家——诗人在最后说,他离谈恋爱还有很多年——儿子还小着呢。他只能像个囚犯似的把自己锁在卧室里,虽然今天天气肯定不错,否则老爸不会上屋顶。这孩子倒也自得其乐,嘴里“嗡嗡” 哼着什么,想像着展翅飞翔的鸟般自由。
  蒋捷说,“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这位美国少男到底在想什么?
  根据敝人的考查,英语其实是古汉语的一个分枝。证据之一,就是在人类的根本大法、即女男关系方面,汉语和英语的讲法往往是相同的。古汉语里称男性生殖器为“鸟”,一部《水浒》,内中多少“鸟”字:鸟人,鸟事,鸟气,鸟官,等等;英语里,同样称男性生殖器为 bird 。中国人称女性生殖器为B;英语里也叫 bee(蜜蜂)。美国小孩唱的儿歌(当然只有“坏孩子”才唱)就有“让我看看你的鸟,让你看看我的蜜”。蜜蜂飞动时发出“嗡嗡”的声音就是 hum,引伸为人在哼曲子。男孩子又想鸟又在 hum,而且是在睡房内——诗人是否在句子里很微妙地放入了性暗示?
  俺不知道啊不知道,俺真想知道啊真想知道。
  性发育期间的少年人,整个下午躁动不安时会想什么事,其实咱们都知道。但是,他未来的太太,却在谈论政治,好像还蛮激动的。她谈到了美国人对某个地方的战争漠不关心,没有发出他们的声音(silence)。诗人委婉地说,她似乎把一场地方性战争当作了发生在全世界的大战,其实,战争中被杀死的人,这男孩(女孩也一样)一个都不认识。
  这就是现代传媒的功劳了。报纸上电视里永远在报导某个地方的战争:伊拉克,阿富汗,苏丹达尔富尔的内战,尼泊尔的毛主义游击队……名单无限长,死人最刺激。
  某年《纽约时报》推荐的年度十大好书里,有本长篇小说《预科生》(Prep),是讲美国中学生的成长故事。女主角莉常常会羡慕男生,因为男生知道自己要什么;而女生,在现代教育下,有个做女还是做男的困惑。有的师长要你像男生,关心政治或强攻数理化;有的师长却认为女生还是应该做女人,读读《红楼梦》,注重仪表,谦让温柔。这首诗里,诗人故意颠倒了传统性别角色:儿子有点像内向的女孩,未来的媳妇却如养育中的蜂皇。
  这女孩将来似乎应该进入(男)克林顿式的白宫当实习生。这男孩或许该去意大利,站在某座修道院外,用忧郁的眼神追踪偶尔进出的漂亮女孩,轻轻哼一句姜太公最爱唱的“我的太阳”。他和她是很不同的人,多年来形同陌路。但是,诗人说:他俩将来要结婚的。
  这是什么道理?没有道理!毫无道理!性别角色都可以对换,爱情还要什么道理?浪漫感情突然而来,哪有什么道理?没有匹配模式,没有必经程序,没有影视样板,没有规则,没有道理!两颗心撞在一起炸飞了,碎片里再也分不出你我,这就是浪漫!无理最浪漫!
  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爱尔兰大诗人叶芝,他本人反对暴力和革命,但他苦苦追求的对象,却是个相信以暴力争独立的女演员。
  不过,诗里的两个孩子住在同一条街上。美国同一街区的家庭,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通常是比较接近的。他俩也算门当户对。而在青春期的荷尔蒙水平下降之后,大概也会像男孩的父母那样,男的勤恳养家;女的仍然是个话痨,在论坛上喋喋不休,但她不是谈战争,而是劝导头晕晕的姑娘:到头来还不就是过日子呗。知根知柢的朋友提醒她:当年在论坛上你吼过的,如果中国足球队踢败日本,你要跟进球的队员共度浪漫一宿!她点开网页,又关了不接话。有什么可说的?男足太烂了,女孩子想以爱国的名义出次轨都出不成。
  兄弟平生最恨的就是这样的诗。看着毫无特殊之处,每个字都那么普通,就是让我国中学生看,大概也只有 gutter 和 hum 两个单词比较陌生,一查字典也就解决了。可是人家就有本事很随意地这么一摆,读起来就有了节奏,而且能读出一点趣味来,而且作者根本不必讲道理!反正少男少女本身就没道理,两人想的都是 beyong their heads 的事——这是他俩最大最基本的共同之处。两颗心撞在一起炸飞了,碎片纷纷落到地上来,这才是浪漫的归宿。
  恨归恨,想想美国人说四月是诗歌的季节,咱们中国人也讲春天是发情的日子——如今奥运盛世,发不了男女之情还能发发爱国之情——兄弟还是百忙之中,抽空吹一通两头都搭界的牛皮吧。
【附】 蒋 捷   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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