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31日星期日

吴澧:芭芭拉和菲德尔

  最近,美国电视祖母级人物、ABC“20/20”节目(寓意为洞察世事“双眼二点零”)前主持人芭芭拉·沃尔特斯出版了她的自传《试镜》(Audition: A Memoir),在美国一时热销。芭芭拉是美国——或许也是全世界——采访名人最多的电视主持人,曾作过七百余次专访。她采访过“民主”、“自由”、“人权”这真理部三大“脏词”的西方最坚定捍卫者,如美国前总统里根和英国前首相撤切尔;她也采访过嗓门最大的反美斗士,如伊拉克的萨达姆,利比亚的卡扎菲,古巴的卡斯特罗;十九年前的那场“风波”之后未满一年,1990年5月,芭芭拉又成了第一个采访姜太公的西方人。她唯一可遗憾的,要算未能采访本·拉登。本·拉登不见不蒙面的女人,这差使只能让给“20/20”男主持人约翰·米勒——米勒至今仍是世界上唯一采访过本·拉登的西方记者。
  这些政治采访是芭芭拉的职业亮点,但不可能是这本书的全部。作为电视名女人的自传,必然含有大量八卦。八卦和政治通常分属不同章节,但有一章特别。这一章不但政治治得好,而且八卦八得好,还有一个带着飞吻的标题,“终于见到菲德尔”——原来,这章谈的是芭芭拉和菲德尔·卡斯特罗的交往。
  若干年前,凤凰卫视“风云对话”分两次播放过芭芭拉对卡斯特罗的采访,有些读者或许还有印象。不过那次采访在2002年,而芭芭拉在书里讲述的,主要是1977年她对卡斯特罗的第一次采访。
  1961年,美国中央情报局资助古巴流亡者在古巴一个叫猪湾的地方武装登陆,试图推翻卡斯特罗。这之后,卡斯特罗已有十六年未曾接见美国记者。但和芭芭拉一见面,卡斯特罗仍然笑容满面地问:芭芭拉,你想看些什么,尽管说,我们尽力安排。芭芭拉立即提出:我想去猪湾看看。猪湾当时算古巴军事禁地,卡斯特罗却一口答应,表示可以让他们坐巡逻艇去。芭芭拉他们想不到的是,卡斯特罗居然也在巡逻艇上。题头照片就是两人在船上一起兜风。
  接着的采访里,东拉西扯谈政治之外,芭芭拉坚持要问一个八卦问题:你结婚了没有?卡斯特罗说这是禁区,不准问的;芭芭拉不管,别的话题绕了一圈之后,又来问了。最后,卡斯特罗只能招认:没有正式结婚。
  这场采访谈了六小时。半夜两点,卡斯特罗突然问:芭芭拉,你饿不饿?结果卡斯特罗亲自下厨为他们做三明治!芭芭拉在书里说:她吃过无数大餐,但不会有一顿饭比这次印象更深了。
  更绝的还在后面。芭芭拉回到旅馆,发现桌上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给芭芭拉,纪念我一生中最难对付的采访。”卡斯特罗居然还写了一张 thank-you note !——按规矩说来,应该是芭芭拉感谢卡斯特罗接受了她的采访。
  第二天,说好安排美国人去卡斯特罗当年打游击的马埃特腊山拍摄一些背景资料。早上,当吉普车开来时,旅馆里的美国人和古巴人同等惊讶地发现:司机竟然就是卡斯特罗。
  卡斯特罗显然情绪很好,到了他们当年藏身的岩洞,还和美国人讨价还价。他说他做了这么多事,可算是导游或导演,美国人该付钱吧?芭芭拉说卡斯特罗不是很称职的导游,带着他们在荒山乱转;更不是称职的导演。最后算他司机,付了五美金(那时五美金也算大钱了)。制片人填了一张电视台的报销单,卡斯特罗签了字。芭芭拉说,她相信制片人仍然珍藏着这张报销单。
  采访在美国播放时,芭芭拉指出,古巴确实没有言论自由,那里制度不同;但是,她也显示了出身于旧世家的卡斯特罗真诚、热情、彬彬有礼和幽默的好风度。节目获得很大成功,收视率为一时之冠。同时,芭芭拉收到来自流亡古巴人的大量批评甚至谩骂信件。她去佛罗里达探视住在老人新村的父亲时,那里的古巴裔护士对她很冷淡。她还收到了人身威胁信,联邦调查局为此对她的孩子提供了一段时期的特别保护。
  这次采访也是芭芭拉的事业转折点。从此之后,她有了制作节目的自由,有了自己的摄制班子,可以在任何时候自己决定去世界任何地方。
  芭芭拉的节目适度扭转了卡斯特罗在美国的形象。两年后,卡斯特罗终于走出国门,来纽约参加联合国大会。当他在古巴官邸接待美国媒体时,因为没有正式结婚,只能由芭芭拉权充内助,为卡斯特罗当一回女主人。芭芭拉邀请了美国所有主要媒体,但她也老老实实承认,她故意不请三大电视网里的另两家,CBS和NBC。芭芭拉甚至承认,这么做实在不够纳爱厮(nice),但她辩解道:她希望宴会后再能有一次独家采访,所以不敢把竞争人马放进来,电视网间的竞争太激烈了,她没办法。
  芭芭拉并未得到她想要的独家采访。但卡斯特罗在饭后答应与记者谈谈。那些记者突然就从西装里面摸出了记录本,原来个个都是有备而来。
  芭芭拉独家得到的是一大堆流言蜚语:说她是卡斯特罗的情妇!她在书中大叫冤枉,说两人是好朋友,终生的友谊,但确实没有那种关系。连脑筋都没转过。
  大概就因为有这谣传,芭芭拉和菲德尔的下一次见面,要到二十三年之后的2002年,尽管她多次要求再次采访。这期间,卡斯特罗每年送她一张圣诞卡。
  一见面,卡斯特罗幽默依旧。他说:芭芭拉,我们都不年轻了,你有了灰头发,我有了没头发。
  当时,有一个古巴女人在投奔美国途中溺海而亡,同船的孤儿是还给留在古巴的父亲,还是将抚养权交给这名孤儿在美国的亲戚,两国间争得很激烈。古巴政府多次发动数十万人的游行,还在瑞士大使馆附属的美国事务代办处对面,建造了一座“反帝论坛”,方便游行者在那里高声抨击美国。后来,美国法庭判决,将孩子交给父亲。卡斯特罗为此对芭芭拉说:这一判决改善了古巴人对美国的印象。
  马克思主义认为资本主义国家的法庭是阶级压迫的工具,作为忠诚的共产主义者,卡斯特罗不能赞扬美国法庭超越政治的公正;但卡斯特罗毕竟出身于旧世家,他的教养也使他不会像真理部干部似地一挥手:“美帝国主义的阴谋又破产了!”卡斯特罗仍然要通过芭芭拉表示某种程度的回谢。采访播出之后,民意调查发现:这一表态大大改善了美国人对卡斯特罗的印象。
  芭芭拉回到旅馆,又发现一张卡片:“给芭芭拉,二十五年之后,我又掉入她那可怕的手中。我承诺永不试图逃避,逃避是不可能的。我心怀愉悦地想像我们的下一次会面,安排在2027年。”
  芭芭拉叹道,卡斯特罗如今生病卸职,或许两人再也不会见面了。她前年一听说卡斯特罗生病,立即寄去祝福卡片,并希望他体力允许时,再能见他一次。但是,没有回答。
  古巴是个很小的国家,但是,周恩来总理逝世之后,卡斯特罗却可以算是共产主义世界(或前共产主义世界)最有风度、最有个人魅力的领导人。他不但在世界各国的左派里有威信,而且很多非左派人士也对他有好感。卡斯特罗身上仍然保留着的那种旧世家的礼仪和文明——这在芭芭拉的回忆里有很生动的追述——缓和了他希望古巴坚持下去的那套意识形态的僵硬和死板。卡斯特罗在国际上的声望,远远高于某些大国领导人。
  国家是否强大,决不是你会受人尊重的充分条件。国家是否强大,甚至未必是你会受到尊重的必要条件。
  芭芭拉用了整整一章来谈卡斯特罗,你知道她用了几页来描写她对某位太公的采访?夸张点说是两页。不过第一页的前半和第二页的下半其实在谈别的事,实际上就是一页略多几行。之后,芭芭拉从来没要求过再次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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