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29日星期五

吴澧:你的低语惊不醒半点钟声

  今年2月21日是现代派大诗人奥登(W.H Auden, 1907-1973)百年诞辰。奥登生于英国,但在1939年“三十而立”的当口移居美国,后来还入了籍,因之他可以算英国诗人,也可以算美国诗人。
  四月是诗歌的季节,今年的四月,当仁不让应该怀念奥登。不过奥登最著名的作品都太长了,全是二十行以上的;而且每一行的诗句往往也很长,可以长达二十多个音节。本人只能找一首次有名的讨论一下。虽然仍有二十四行,但文字相对浅显,而且讲的是男欢女爱,而且是相当深入地讨论了男欢女爱,特别针对广大革命群众的心理需要。诗曰:

    The Dream by WH Auden, 1936

    Dear, though the night is gone,
Its dream still haunts today,
That brought us to a room
Cavernous, lofty as
A railway terminus,
And crowded in that gloom
Were beds, and we in one
In a far corner lay.

    Our whisper woke no clocks,
We kissed and I was glad
At everything you did,
Indifferent to those
Who sat with hostile eyes
In pairs on every bed,
Arms round each other's neck,
Inert and vaguely sad.

    O but what worm of guilt
Or what malignant doubt
Am I the victim of,
That you then, unabashed,
Did what I never wished,
Confessed another love;
And I, submissive, felt
Unwanted and went out?

  第一段,诗中的男人没说前一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说今天恶梦纠缠。他梦见两人来到一个房间,高大幽深有如地铁终点。房间里排满了床,他们躺在偏僻角落的一张。
  第二段,没有闹钟来打断两人的耳语,女人每一个举动都令男人满意。他们没有注意到别的床上,也是一对对的人,坐着不动,眼睛带着恨意,表情却很悲伤。
  第三段,男人怎么也想不到,女人突然无所顾忌地讲起了另一段感情。男人被伤害了,他觉得自己原来不为女人所需要,他该走了。但是男人毕竟不甘心——自己心里是否有着内疚的蛆虫,或对女人抱有恶意的怀疑?男人自问,也问女人:自己是否成了这类不健康情绪的牺牲品?
  奥登曾是现代派领军人物,从内容上讲,要从奥登开始,铁路、飞机和无线电等现代物质成就,才自然而然地进入英语诗歌。这首诗里,就很自然地应用了地铁车站的意象。
  作为现代派,从技术上讲,奥登喜欢堆砌意象。意象的好处是字面上容易懂,在城里转过几圈,自会识得地铁车站的单词。但是,诗人到底要用这意象传达什么,领会起来就众说纷纭,头绪芜杂。
  奥登那一代现代派文人,从思想上讲,就是他吸收了马克私和佛洛依德等人的当代流行思潮。这首诗说到梦,理解的线索,看来要到佛洛依德对梦的解析中寻找。
  佛老经常把把盒子、箱子作为子宫的标志。那个高大幽深有如地铁终点的房间,可以代表女性,女人的内部及女人的潜意识。男人在女人内部见到很多床,很多其他男人,这表明女人的不忠。他只能躺在偏僻角落的一张床上,表明他在那些男人中仅是不起眼的一个。比不起眼更难堪的是,女人无所顾忌地讲起了另一段感情,相当于把他一脚踢下床去。
  奥登这首诗,从表面看,是男人抱怨女子的不忠。既然如此,男人为什么要觉得内疚?他所感到的 guilt,从何而来?
  原来,佛老还有个说法:如果你梦见现情人对你大讲老情人的不了情,这梦所提示的,其实是你自己对这段感情有怀疑,潜意识里想走出去。男人在自己有意识的说明里,显得很软弱听话(submissive),他被迫走了;按佛老的说法,潜意识里却是他自己主动要走。怪不得男人梦见的“子宫”不是普通的房间,而是地铁终点——表面上是女人感情到了终点,实际上男人自己也要换车了。见到很多其他男人云云,只是这个男人潜意识里为离开女人而编造的借口?
  所以男人或许有点内疚。但他为什么会有恶意的怀疑?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抱有那种 malignant doubt?
  我们或许需要再仔细读读这首诗。如果车站隐喻女人的子宫,那么男人是怎么进去的?显然,这要通过身体的接触。再仔细看诗中所写,与通常的情诗不同,这里的男女关系,基本是身体接触。床,接吻,你做的一切;其他床上的男女,也是手钩着头颈不说话。而女人一旦说话,两人就要分手。噢,对了,强调身体交流的重要,也是佛老倡导的。到了现在,“只有在床上才能真正了解一个人”这类话,已经被上床族讲烂了。在人们仍然普遍信教、相信恋爱就是灵魂结合的时代,佛老的话却是极有冲击力。但是,如果靠的仅是身体接触,男人怎么知道女人有过很多男人?因为她显得经验太丰富,肢体反应很到位,每一个动作都让男人满意?这就是恶意怀疑了嘛。
  女人怎么会突然讲起另一段感情?或许,正因为男人心有怀疑,而怀疑压抑了激情,以至他的表现不能令女人满意,她不由得要把这个男人与另一个相比。这当然只能加深男人的挫折感。男人说他服从女人的意愿,他很 submissive 。但动词 submit 在服从之外,另一个意思是把某样东西交出去。男人在床上当然是要交点东西的,但男人随即感到自己没用了并 went out ——某样东西从象征子宫的房间里退了出来,这样的表现是否有点差劲?
  难怪这首诗上来就说男人被恶梦纠缠,原来,男人心理上最脆弱的地方被触痛了。所以他感到内疚,感到自己成了或许是毫无根据的恶意怀疑的牺牲品。
  奥登是佛洛依德的大粉丝,他在某些诗里大玩精神分析,可以玩到读者晕过去。不过这首系他早年所作,看得出很崇拜佛老,但还读得懂。崇拜佛老的“坏处”,是彻底摧毁先前浪漫诗人歌颂爱情时的感伤主义情调。现代人对现存世界充满怀疑,爱情只是这种怀疑的最贴身部分。但是,如果我们听任怀疑填平爱情,男女之间唯一剩下的仍然实实在在的就只有性了。作为诗人,奥登无法完全相信由身体接触而来的交流,他还是要用语言——诗的语言——加以质询。
  不过奥登也知道,这种质询,大概不会有结果的。Our whisper woke no clocks。能惊醒的钟,自然是闹钟,幽暗里也只能用闹钟。英语里称闹钟为 alarm clock,alarm 意为发警报。在男欢女爱突然转向之前,一点警讯都没有。两性间的背叛超越时间,自有人类以来,年年如此。时间早就看得昏昏欲睡,彻底厌倦。
  最后有个说明。兄弟称这首诗讲的是男欢女爱,在这“政治正确”的时代,有人可能要问:难道奥登不能写同志间的性爱吗?奥登诗里,确实没有标明男女,但这首诗历来被读者当情诗,还谱过曲子。出于对阅读传统的尊重,这个问题,俺就不深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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