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中国早已进入了只有懂得英文才能懂得国家命运的时代,读者或许不信。那好,下面就是例子。
每逢外国朋友困惑不解地问:同是空菜主义国家,为什么中国的经济改革比俄国快得多也成功得多?本人总是故作神秘地一笑:因为一个微妙的翻译。
马克私主义经典著作里的“资产阶级”有两个术语。在英语里一为 bourgeoisie(BO);一为 capitalist class (CC)。CC的意思很清楚,第一个C是资产,第二个C是阶级,译成中文就是资产阶级。但BO是什么意思?中文也译作“资产阶级”;在西方语言里,比如, 查英文原版字典,BO的解释却是 middle class ,是中产阶级!其实,在中世纪法文里,bourg 就是有市集可作生意的小镇,BO原义只是住在镇里的铁匠、皮匠等手工艺人和小商人小店主,是地地道道的中产阶级。中文虽然把CC和BO都译作“资产阶 级”,但中国人对“资产阶级”的理解是工厂主、银行家等CC人物,因此中国革命对BO的打击不大。而布尔什维克却把CC和BO都当作无产阶级革命的死敌, 从肉体上消灭了。所以经济改革一开始,中国昔日的BO人还在,心不死,立即动手复辟他们的发财梦。很多人在几年或十几年内就膨胀成为真正的CC,他们的榜 样还带出了中国新一代的BO和CC。但在俄国,BO早就死光光,更不要说CC。他们的野心和技能都失传了,从穷光蛋到中产阶级再到资本家的金光大路,俄国 人只能从头摸索。俄国的改革,自然就慢了。
中产阶级在苏联的社会地位,可以从外交史上一个著名故事看出来。1959年,理查德·尼克松以副总统身分去苏联为“美国展览”剪彩。这次莫斯科之行, 和他后来1972年的北京之行一样,也是两国关系的破冰之旅,尼克松是十月革命后正式访问苏联的最高阶美国官员。当时苏共总书记是矿工出身的尼基塔·赫鲁 晓夫。参观展览时,赫鲁晓夫大谈空菜主义的优越性。尼克松辩解道,他父母在加利福尼亚开一家小杂货店,子女从小就得干活,自己并不是空菜党人所说的大资产 阶级代表。赫鲁晓夫不屑地说:噢,店主都是贼。有过这次一个国家元首当面侮辱另一国家元首父母的经验,十三年后尼克松到北京,对周恩来总理的礼节周全,印 象极端深刻。
苏共领道人对中产阶级这种根深蒂固的“阶级仇恨”,从理论上讲,要追溯到马克私主义的诞生之日。
《空菜党宣言》第一章“资产者和无产者”上来就写道:
“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自由民和奴隶、贵族和平民、领主和农奴、行会师傅和帮工,一句话,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始终处于相互对立的地位,进行不断的、有时隐蔽有时公开的斗争,而每一次斗争的结局都是整个社会受到革命改造或者斗争的各阶级同归于尽。”
行会师傅就是手工艺人,在我国的阶级定位是“其他劳动人民”,但在《空菜党宣言》里,他们是站在帮工对立面的“压迫者”。恩格私在1888年英文版里 还加了一个注:“行会师傅就是在行会中享有全权的会员,是行会内部的师傅,而不是行会的首领。”特地写明,这里指的是一般行会成员,只是城镇里的普通 BO。
第一章标题里的“资产者”,原文也是BO,1888年英文版里也有恩格私一个注:By bourgeoisie is meant the class of modern capitalists, owners of the means of social production and employers of wage labor 。中文本译作“资产阶级〔BO〕是指占有社会生产资料并使用雇佣劳动的现代资本家阶级〔CC〕”。恩格私需要在《宣言》发表四十年后特地说明《宣言》里的 BO等于CC,大概是因为德文本的BO用法引起了理解混乱,读者不明白《宣言》的BO到底指工厂主还是指手艺人。但是,正如马克私和恩格私在1872年德 文版序言中所说:“《宣言》是一个历史文件,我们已没有权力来加以修改。”恩格私已经无法把《宣言》里的BO都改为CC,何况这时马恩的著作里已经到处都 是BO,使用次数远远超过CC,要改也改不过来。恩格私只能在注里请读者自己当心,见到BO就代之以CC。
这是一个极端重要的注。但恩格私料不到的是,世界上后来会冒出一种“山沟沟里的马克私主义”,根本不知学术规则为何物,自家的历史文件可以随意篡改, 经典著作的注可以懒得贴出。我党的门面“中国空菜党新闻网”(http://cpc.people.com.cn)里的《宣言》版本,竟是既无序言又无注 的。
不过,实事求是地讲,就算序和注都有,单看中译,英文版对“资产者”的注,似乎只是同义重复,是用“资本家阶级”来注“资产阶级”。只有读了英文原文,才能知道奥秘所在,才知道恩格私原来是用“资产阶级”来注“中产阶级”。
马恩用BO,在当时自有他们的道理。在他们两人看来,行会师傅那样的BO,是要被资本主义的发展所消灭的。他们一部分将成为工人;一部分将成为CC, CC是从BO里生长出来的。用BO这个符号指向那个与工人对立的阶级,正可以表明这一发展过程——而马恩在1848年写《空菜党宣言》的时候,西欧正处于 这一历史时期。当时的社会上,工厂主并不多,多的是看到了工业革命提供的机会,想扩大生产做工厂主的小商人和小作坊手艺人。马恩在《宣言》里描述了这一历 史转变。马恩认为无产阶级革命将在行会师傅们被分化和被消灭之后才进入历史过程。到那时候,中产阶级已经没有了,BO作为一个历史名词,在现实中将变为 CC的代称。到那时候,应该不会有革命对象的混淆——革BO的命,就是革CC的命。
马克私和恩格私料不到的是,他们所预言的革命,竟然会在一个行会师傅和小店主们仍然大量存在的半农业社会里首先取得胜利。
当布尔什维克在1917年夺取国家政权时,帝俄一亿七千五百万人口中,工业人口只有一千一百万。这还包括了芬兰和波罗的海三国等已经工业化了的非俄罗斯地区,俄国本土,工业人口比例更低。
初掌大权的布尔什维克,革命热情火燎火烫。马克私已经在1883年去世,恩格私也已经在1895年去世,他们已经不可能阻止俄国徒孙们的疯狂举动。俄 国上流社会曾经流行法语,BO这样的词,早已进入俄语,只是改用了俄文拼法。一般读者也不会去追究马恩在什么意义上用BO。革命者只知道行会师傅和小店主 都是BO——就是马恩著作里的资产阶级,不革他们的命革谁的命?下一条禁令解散所有行会,再下一条禁令关闭所有商店。所有的服务业都停顿了,所有的商业流 通都中断了,城里自然没有牛奶也没有面包。于是组织武装工人下乡抢粮。《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保尔·柯察金,就做过这种无视农民死活的强盗事。抢来的粮 食,严格按照革命等级分配。第一等级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第二等级是无产阶级本身,当时的定义为从事体力劳动的工人;第三等级是政府部门留用人员,现在叫 白领,那时被俄国革命者和工人颇为鄙视地称作“知识分子”。剩下的人,城里的中产阶级,革命政府不管,饿死活该,反正他们都是“资产阶级”。十月革命之 后,彼得堡和莫斯科等大城市的人口急剧下降。
俄国作家帕斯捷尔纳克(Boris Pasternak) 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日瓦戈医生》(Doctor Zhivago),就是描写这一历史时期。日瓦戈本人是医生,他妻子的父亲是大学教授,他们在莫斯科差点饿死,只能搬到乌拉尔农村去。日瓦戈在那里遇到女 主角拉拉。拉拉的父亲只是个裁缝,她的丈夫是留用的旧军人。他们这些人早早晚晚都成了革命的对象,不是死,就是逃出国。
直到1921年,布尔什维克取得了内战胜利,巩固了自己的权力,烈宁才回过头来应付经济问题。当时俄国已经破产,农村一片荒芜,工业产量只有战前六分 一。不顾广大革命同志的反对,烈宁提出了所谓的“新经济政策”。这与六十年后邓晓平的改革非常相像,也是农民在某种形式上有了自己的土地,而且可以在市场 上出售农副产品;也是允许私人从事服务业,甚至可以少量雇工;国际上则与西方国家调整关系,争取外来投资。但老邓的经济改革力图淡化意识形态色彩,只讲很 实惠的“猫论”;烈宁就没有这般潇洒。烈宁仍然坚持马克私主义正统意识形态,只有一个小扭转:马恩认为无产阶级革命必然在资本主义世界同步发生,烈宁也强 调舌惠主义不可能仅在一个国家取得胜利,在俄国这样一个工业落后的国家更不可能,俄国革命只是世界革命的前奏;但是,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了,和约签订 了,西欧的工人骚动退潮了,因此俄国可以发展生产,甚至容忍一点资本主义,耐心等待国际空菜主义运动下一次革命高潮的到来。
“新经济政策”在经济上很成功,但那些对资本主义的让步也不断被收回。1936年,苏共正式终止了这一政策。
烈宁去世后,斯达林“发展”了马克私主义,他提出:舌惠主义可以在一个国家首先取得胜利。斯达林在全国重新开展舌惠主义改造运动。苏联农村于1928 至1933年间完成了集体化。随后苏共党内斗争引发成批枪杀和流放党内同志及城市中产阶级的“大清洗”。1918至1921年的饥荒和战争,几乎把革命前 的BO消灭殆尽;“新经济政策”让见过BO如何办事的一批穷光蛋白手起家成了BO,然后1937至1938年的斯达林“大清洗”,把穷光蛋里这群最有野 心、最有冲劲的好汉们送入集中营,送上刑场。最有创业精神的俄国人,带着这一精神的俄国火种,从此长眠于黑土地下。
这里,请注意“新经济政策”终始时间。始于1921年,中国空菜党成立,开始派干部去苏联学习;终于1936年,中国发生西安事变,国共第二次合作, 国内环境改善,王明等带着大批冲共干部回国。我党第一代领道人里留过苏的,刘少奇,陈云,彭真,刘伯承等,他们见到的苏联实况,在农村有残酷的合作化运 动,但在城市,却恰恰是革命后经济上最宽松的时期!
大概是因为亲眼见到“苏联老大哥”允许BO生存——再加上中译按照马恩原义,直接将BO混入CC,译作“资产阶级”而不是另给一词,以至BO实际上被 CC遮蔽——我党领道人在红朝初期对BO网开一面,虽然不算最吃香的“无产阶级”,至少也划入“劳动人民”,有时还称作“半无产阶级”。虽然也有舌惠主义 改造,但还是让他们从事原来的行业。要到毛择东发起紊化大革命,懂一点外文但没有留过苏、只是从书本上学习马列主义的第二代革命家如张春桥、第三代革命家 如姚文元等进入冲共高层,我党才开始重复俄国革命初期的白痴行径,连乡下老太太养鸡下蛋换零用钱也算是搞资本主义,要限制要批判。毛择东终于把国民经济搞 到崩溃边缘,但也为邓晓平的改革提供了最有力的反面论据。而老邓的改革来得还算及时,赶在了老BO去世之前。
中苏之外,越南是另一有趣例子。虽然与冲共关系密切,毕竟越南曾是法国殖民地,越共领道人的马克私主义,是在巴黎用法文学的。他们统一越南之后,立即 向BO开战。而越南的BO大部是华裔,结果南方的华人店主投奔怒海,掀起震惊世界的难民潮;北方的华人店主越境逃往中国,成为1979年那场边境战争的导 火线之一。二十年后,等到越南也走上了改革道路,政府又积极邀请出逃的BO回国做生意。
再过几天就是广大革命同志比亲娘还亲的亲亲妈妈党八十六诞辰了。在这革命同志高潮迭起的大喜日子里,我们要记住没有空菜党就没有新中国;我们更要牢记 的是:万幸万幸,新中国用的也是旧文字。老祖宗创造的旧文字,隔断了某些破坏性最大的外来影响。所以,即使有了空菜党,只要他们松松手,中国人还是能够回 复一点旧元气,积累几分新资产。
你看,不但是只有懂了英文才能懂得国家的命运,而且英文的把握,会让你深刻体会到本土文化传统的不可或缺。
(2007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