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31日星期日

吴澧:圣杯和剑性别象征

      看着这次美国大选的民主党初选,不由要想起一些似乎已很久远的争论。
  话说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有位丽安·艾斯勒(Riane Eisler)教授,她在八十年代出过一本畅销书《圣杯与剑》(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年中译本,程志民译)。这里的“圣杯”(Chalice)是基督徒在复活节等重要弥撤后传着饮酒的杯子——即重演基督的最后晚餐——艾斯勒以此象征据说是女人特有的和平共处的社团精神;剑(Blade)则自然是指男人的你死我活争斗本性。
  美国早期的女权运动,追求的是与男人相同——至少也要相似。政治上也要有投票权,经济上要同工同酬。到了“礼崩乐坏”的六十年代,青年学生将这股佛洛依德老先生早就很刻毒地称之为“阳物妒忌”的风潮闹到了极致:男人满口脏话,所以女人照骂不误;男人可以裸胸,所以女人当街烧乳罩;男人裤子胯下开洞,所以女人全部改穿前缝拉链的牛仔裤。但是,待到艾斯勒出书时,女权主义者已经意识到,模仿男人势必永远落后于男人,真正的女权主义必须超越男人。
  艾斯勒指出,人类各族都经历过母系社会,初始的崇拜对象都是一位神化了的女性。这并不是女权主义者的首创,艾斯勒的独特贡献在于声称母系社会不是男女角色对换了的父系社会,不是女性专权的社会,而是一个女男大致平等的均权社会,是个不幸逝去了的人类黄金时代。在艾斯勒看来,单是追求女男平等,还不是女权主义,太多的男人早就呼吁过两性平等,这至多算是女权主义的必要条件。只有强调女性在语言运用、思维方式和人际关系上都有自己的特色,并且相信,在家庭、团体和国家的层次上容纳、推广这些特色,将会从根本上改善我们的生活品质,才可以算是有了自己理论的女权主义。
  一个特别典型的“圣杯”与“剑”之对照,大概要数美国的法学教育。
  美国的法学院课程,一直遵循所谓的苏格拉底问答法。课堂上,教师和学生,或学生与学生,通过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引诱对手一步步陷入越来越荒谬的逻辑窘境,最终让他自己认识到本身立场之不可恃。这是训练那些毕业后成为辩护律师和检察官的基本方法。但是,现在有一批女性法学教授强烈反对这种“剑”式教学法,她们认为这对女生不利。
  心理学和神经医学的研究表明,男性构造“系统”的能力胜过女性,所以哲学家和数学家多为男性,是有先天理由的。女性的优势,在于判断他人的情绪比较正确,并且迅速给出适当的情绪回应。随着越来越多的女生进入从前几乎是男生天下的法学院,许多执教多年的法学教授观察到,女生可能考虑得更细致,但她们在课堂上要花较多的时间,才能给出系统的意见。而男生常常能在苏格拉底问答法的压力下,迅速给出明确答案。以至到毕业时,法学院男生的平均成绩高过女生不少,尽管进校时两性成绩接近。
  哈佛大学教授拉妮·吉尼尔(Lani Guinier)认为,许多女生把苏格拉底问答法视为一种“仪式化战斗”,在这种方法下表现较佳的学生,通常把辩论过程当成一场比赛,他们的目的就是赢。但女生往往缺乏这种对抗性心理素质。吉尼尔教授从九十年代初期就开始反对苏格拉底问答法在法学教育中的主导地位。女生想得慢,但她们想出的回答可能更好。吉尼尔教授觉得,女生在“圣杯“式的团结合作的环境中会学得比较容易。她让女生在小组内先按各方角色演习,互相讨论指正,准备好了之后,再在课堂上与教授答辩。现在,哈佛以外很多学校的法学院,都有人仿效吉尼尔教授的“女生友善”教学法,她还办过传授经验的暑期工作室。
  吉尼尔教授也承认,苏格拉底问答法是非常有效的律师训练手段。但她指出,并不是每一个法学院学生都会上法庭的,她也不认为自己的教学法会降低毕业生水准。她的学生里,不少女生选择了收入较低的公众服务工作。比较之下,男生就比较愿意去当挣大钱的审判律师。这次美国总统大选,民主党里排名第三的候选人约翰·爱德华兹(John Edwards)就是审判律师,专打几百万美金的医疗事故官司。一个矿工家庭出来的穷小子,为自己打下了好几百万身家。哈佛一位官员对此有个“圣杯”高于 “剑”的解说:我们这个社会里,男人就是对较多的钱有较多的兴趣。
  美国的法学院,其实也是未来领导人的摇篮。爱德华兹赚够了钱,还是想从政。而民主党里排在他之前的两位,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和贝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一个是耶鲁法学院毕业,另一个是哈佛法学院毕业。有趣的是,这两人里面,女的像“剑”,反而是男的像“圣杯”。奥巴马从法学院毕业后,做了收入较低的民权律师,为下层民众服务;倒是希拉里为大企业当法律顾问。希拉里的辩论风格是横扫一切;反而是奥巴马常肯退让一步。某次辩论中,当希拉里夸耀自己有过多少斗争共和党的历史经验时,奥巴马劝道:希拉里,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必须通过斗争来解决的。《纽约时报》的女评家大姐大莫琳·多德(Maureen Dowd)甚至如此挖苦希拉里(见该报2月24日):
  And when historians trace how her inevitability dissolved, they will surely note this paradox: The first serious female candidate for president was rejected by voters drawn to the more feminine management style of her male rival.
  或许,关键还不在于性别,更重要的是成长时期的文化氛围。一个成长在六十年代,追求的是与男人相同;另一个成长在八十年代,正是《圣杯与剑》洛阳纸贵的时候。而这两位都是走在各自时代前列的人,身受时代风潮的影响也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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