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29日星期五

吴澧:英语本该胜中文

  在激烈变动的时代,变动出来的正常,往往会被相对滞后的脑袋认作“不正常”。上周四(5月24日),《南方周末》刊登了一组关于大学语文的文章。文中,一位北大中文系教授说:“现在北大的学生都能讲流利的英文,可是有的学生中文却很差,这是一个太不正常的现象”。严格地讲,能够从嘴里讲出来的,应该是“英语”而不是“英文”。这篇文章是教授口述,记者记录,因此,也可能教授述的是“英语”,记者录成了“英文”。俺知道,很多人会说这种严格是装大头蒜,但是,中文绕上英语的许多糊涂说法,却正是来自概念上的“语”、“文”不分。
  说现在的大学生中文差,最主要的指标,还是不会写文章吧。那期《南方周末》题为《大学语文修成正果?》的报导里,南开大学常务副校长陈洪说:“我们针对现在的大学生话说不清楚、信写不流畅的现象”,让学生听完语文课回去上网,“如果一个同学一学期写5篇原创文章,那他就可以得到写作的10分。……学生把这当成是博客,热情高涨,经常在线写作。”陈洪对现状很满意。
  那么,讲英语和写中文,有没有可比性?
  《华盛顿邮报》记者杰伊·马修斯(Jay Mathews)曾在该报(2005年8月9日)撰文,谈自己学习汉语和中文的体会。他说,学会讲汉语并不那么难,但学那些汉字真是要命。他太太现在还会打趣说,他当年约会时都会拿出卡片记汉字。
  这个故事说明什么?说明与写相比,讲很容易。因此,恕敝人浅陋,斗胆一问:一个中国人,英语讲得还流利,但中文写得不怎么样,这有什么不正常吗?
  从语言学的角度看,语言和文字是两码事,而且文字比语言难得太多。语言大概有长达十万年的历史;而文字的历史,只有五千年。世界上语言有七千种,但是常见的文字系统不到七十种。绝大多数语言是没有文字的,无所谓写不写。迟至各文明都有精神导师横空出世的“轴心时代”,人类文化仍是口耳相传。苏格拉底没有文字传世,我们今天知道的是柏拉图的转述。孔子大概也没有文字传世,《论语》也是弟子的记录。以前归于孔子的一些作品,按今人的研究,著作权都很可疑。耶稣基督同样没有文字传世,教徒们今天学习的是使徒的回忆。
  这一人类文化演化史,也反映在我们的个人文化成长史之中。婴儿一岁就开始呀呀学语;但到了九岁十岁,要写作文了,你有没有见过这种景象——明天就是儿童节了,老师要小朋友写“好孩子”故事,小红咬着铅笔头就是写不出来?老师走到她课桌旁边,开始启发。“画上小明在干什么?”“在种树。”“这是什么季节?”“春天。”“小明为什么春天穿着衬衫?”“小明劳动很起劲,热了。”“挖土,浇水,有各种劳动。”“小明挖土很起劲。”“小红呢?”“小红浇水。” 等等。语言是与真人对话,写作则是与潜在读者对话,但儿童通常不具备与心中默想人物对话的能力,老师只能充当小红的对话者,启发她把对话改写为作文。
  人要长到多大,才会与心中默想人物对话?大致是在初中转高中的年龄,或者说,情窦初开时节。小红今天没上学,小明有点失落,想着明天要问问她:“你昨天怎么没来?”小红头一歪:“有人想我吗?”尽管小红十有八九不会这样回答,小明是在胡思乱想,但是,有利写作的默想对话过程,就此开始啦。而且,心理学家发现,也是在这个年龄,少年人开始产生一种个体历史感:哪一年出生,经历些什么事情到现在,有开头,有中间,有结尾。或者说,初步具备了向异性交代“我是谁”的能力。这两大能力移植到写作上,就是佛洛依德讲的,你那被压抑的力比多,化作文字,灿烂萌发!
  可惜,光有心理动力还不够,并不是人人都能萌发的。小明在心里可以想:拉着小红的手,我喜欢你这里,我喜欢你那里。写成文字,都是“这里”、“那里” 的,谁知道你在讲什么?柏拉图记录了苏格拉底的对话,柏老对写作,却是有保留的。他认为文字会造成太多的误解,不像对话可以当场答疑。如何让别人读懂你的文字,至少那些教育程度相近的人能读懂,至今仍是写作第一难题。小明的想法,可以写成“小明喜欢小红又黑又亮的头发”;作家或许会写得更生动一些:“小明拉着小红的发梢,喃喃地说:这么黑,这么亮,我喜欢。”但是,当你把面对面交谈中的“这里”、“那里”替换掉时,你已经不是单纯在讲话,而是作了逻辑推理。应用核磁共振造影技术,可以清楚看到,讲话通常只牵涉到大脑语言处理部分;但在写作时,语言处理部分之外,大脑逻辑处理部分也非常活跃。
  而文章还有难度更高的结构性要求。据那位作家说,小红后来傍了大款。小明为了存钱娶小红,当上了过劳模,二十八岁时累死了。他死的时候,双手在胸前紧紧攥着一张小红的照片,手指就按在小红两边头发上,怎么都掰不开。小明似乎在恳求人们,让他把照片随身带走吧。殡仪人员还在犹豫,小明妈妈却拿起一把剪刀,将照片从中剪开。原来作家前面写小明拉小红的发梢,是和故事结尾呼应的,是要突出故事里的大沉痛:负心女子痴心汉,人世间多少悲剧由此而生!
  是中国人都能讲一口流利汉语(至少能讲汉语的一种方言),但是,写作需要语言功能和逻辑功能的高度协调,这里有智商条件。回想你自己的学校经验,你的每一位同学都能写出很像样中文吗?不见得吧。那位北大中文系教授读书时,中国学生大概都是英语“哑巴”。能讲流利英语的是极少数顶儿尖子,他们英语好,中文也好。教授可能因此留下了英语好就该中文也好的印象。但这是老黄历了。如今大学扩招,校园里什么智商的都有,一大批学生写不好中文,本是“产业化”应有之果。而英语教学在俺读中学时,其原则已是“听说为主,读写跟上”。现在与洋人接触也多了,风景点的小贩都能用英语讨价还价。中学里英语学得比较好的学生,对话时能来上几句,有什么稀奇的?如果我们的英语教育比较成功,学生的表现,就该是能讲一口流利英语;至于是否会写文章——中文也罢,英文也罢——则要看各人造化了。
  最后有个建议:讲英语和写中文不是同类项,无可比较,强调提高中文水平时,少拿讲英语说事。非要这么拿着鸡蛋比石头,当心那些跟你学写作的莘莘学子,一个个退化为无理乱哼的呻呻学子。
(2007年5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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