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艾略特称“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荒原》)。北美的四月,是冬寒和春花争锋的季节;而且税表邮寄在15日截止,上交山姆大叔的支票,至此不能再拖了,很多美国人觉得,这天又是四月里最残酷的一天。为了减轻这份残酷,美国诗人学院将四月定为“全民诗歌月”,让诗歌来抚慰冬眠与春萌间的心灵。这一活动自1996年首次开展以来,今年已是第十个年头。
诗歌真有这一份能耐?美国诗人卡尔·桑德伯格(Carl Sandburg,1878-1967)说,“诗是一头海兽的记录,他生活在陆地,却想飞上天空”。笔者的理解,不管是过去的海洋,还是现在的陆地,还是未来可能的天空,与这头海兽都有体能或心理的不匹配;诗与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有抵触隔阂,却也因此获得了时间之外的一种永恒。要接近这一永恒,需要强大的心理能量。而诗歌中凝聚了人类世世代代的感情精华,从这一精华中吸取了足够的能量,就能够穿越四月的残酷。
记得是初一或初二吧,笔者交了作文,拿本宋词随手翻翻,翻到姜夔的正月观灯《鹧鸪天》:“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读了几遍,突然觉得脸上发烧。杭州城里正月观灯,倾城出动,如此热闹的场面,白石不是跟着看灯而是自顾自看人;沙河塘是临安的热闹所在,白石却只是觉得人多了,风不是那么容易吹着,似乎不那么冷。笔者写的什么作文?“十一到了,普天同庆。人人穿上崭新的衣服,个个兴高采烈。马路上红旗飘扬,大喇叭里播放着雄壮的歌曲……”为什么姜夔走在欢庆人群中,心理上可以拉开距离,写出独立的个人的声音?都是全民性的节日,为什么我们的审美体验如此不同?
姜夔在他的时代是孤独的。如果要追寻他那未被极左宣传所污染的纯色语言,我们在当代仍然会是孤独的。没有多少人知道,今年(2005年)是姜夔诞辰850周年。但是,敢于直面这八百年的孤独,即使诵读的是白石的沉静诗句,积攒的却是对抗流俗的强大心理势能。
当然,全面地讲,就是大诗人也写媚俗文字。从前给儿童读的《千家诗》,收有杜甫一首五律《携妓纳凉晚间遇雨》,内中“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一联,简直可以直接搬到北京三里屯的酒吧,至多将下联改为“佳人雪 cheese ”。而《千家诗》要儿童背这类作品,也是为了他们将来能够应酬场面。但笔者在这里强调的是“海兽的记录”。
诗歌如今是一门孤独的艺术。根据美国国家艺术基金会的调查,只有12%的人口,会在一年里至少读一首诗。美国人口有两亿八千万,而美国诗人学院所办的《诗刊》,全国只有一万五千个订户。诗人学院在国家艺术基金会的资助下,联合了各大出版社和别的文学艺术团体,号召人们在四月里读几首好诗。“全民诗歌月”的主要活动之一,是向中小学免费赠送诗歌教学材料——犹如美式《千家诗》——培养儿童对诗歌的兴趣。
“全民诗歌月”的高潮是4月5日的纽约酬款晚会。帝国大厦特地亮起蓝白相间的灯饰,林肯艺术中心名流云集。梅丽尔·史特里普任晚会名誉主席。虽然她是电影明星,坐在这一位置倒是很合适。记得史特里普多次在电影里阅读诗歌,可算诗歌的现代媒介传播大使。笔者印象较深的有:在《廊桥遗梦》里她读着叶芝的诗堕入婚外真情;还有在《苏菲的选择》里读着狄金森的诗走向死亡。三月里刚退职的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大牌主持人丹·拉瑟,朗诵了美国诗人华莱士·斯蒂文斯(Wallace Stevens,1879-1955)的《战士之死》。笔者评论电影《特洛依》时,曾经引用过这首诗。
也有诗人质疑:诗歌是否需要这样的鼓吹?姜夔是孤独的,但他至少生前已有名声;而埃米莉·狄金森的诗作,在她去世后才发表,达到如今的至高地位,又经历了一个过程。在《殉美》(I Died For Beauty) 一诗中,狄金森预言:墓地的青苔,将爬上她的唇际,并将墓碑上的名字遮掩。狄金森以为死亡会封住她的声音,人们将忘却她的芳名。她去世一百二十年后,今年“全民诗歌月”的海报,画的却是她的一条罩裙,上方写着狄金森给朋友信中比较“天工”与“人巧”的话:“大自然是一所幽灵出没的屋子,艺术的灵性则祈望幽灵缠绕”——
霓为衣兮风为马,诗之魂兮纷纷而来下。
(2005年4日22日,2006年4日11日略有改动)
【附】 答网友问(2006年4月20日)
网友 Shandongr(en?) 问我是否喜欢玛雅·安杰洛(Maya Angelou)的诗。这位黑人女诗人在美国非常出名,克林顿第一次就职典礼时,曾邀请她上台朗诵,由此广为人知。每年年底举行的盖洛普(Gallup,美国最大民意调查机构)“最欣赏之人”调查中,去年十位最为人欣赏的女性里,安杰洛排到第六,仅在电视主播奥普拉、国务卿赖斯、第一夫人劳拉、英国前首相撤切尔和女演员 Angelina Jolie 之后。我记得她是前年的第七名,去年地位还上升了一格。
安杰洛的诗我读得不多。读过的里面,挺喜欢下面这首:
Come. And Be My Baby
by Maya Angelou
The highway is full of big cars
going nowhere fast
And folks is smoking anything that'll burn
Some people wrap their lives around a cocktail glass
And you sit wondering
where you're going to turn.
I got it.
Come. And be my baby.
Some prophets say the world is gonna end tomorrow
But others say we've got a week or two
The paper is full of every kind of blooming horror
And you sit wondering
what you're gonna do.
I got it.
Come. And be my baby.
安杰洛生长在被称为“《圣经》带”的美国南方,她的诗里借用很多宗教意象,而且频繁出现“祈祷”一词。她的诗非常口语化,但与同样非常口语化的流行歌曲相比,却有一种后者所缺乏的大气:安杰洛似乎要为奔波在纷繁红尘的现代人提供一个感情支持中心——这首《来吧,来做我的小可爱》就有这一特色。
安杰洛的口吻是讽刺的:某些预言家说世界末日在明天,但是其他的讲我们还有一两个星期可活。意思是这些人互相矛盾,都在扯淡。报纸上则充满了关于罪案和战争的报导。诗里的“你”听信了这些传媒垃圾,不知该怎么办,诗人说:来吧,我来安慰你。第一段把人从物质世界的困境里拉出来,第二段把人从物质世界的困境所引起的精神困境里拉出来。耶稣对世界的拯救,就是他的爱;诗人也要用她的爱来引导那些迷失的人。
这首诗的内容,在西方文化的背景里,可说无甚稀奇,但形式有特点。请注意安杰洛的标点:前面无标点的数行很像乡村歌曲的歌词,最后有句号的两行像是画龙点睛的道白。对美国当代文化比较熟悉的人,念这首诗时,可以想像出应该如何表演,甚至很自然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比如念 I got it 时顿一下脚。
2010年10月28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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