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农去年在《南周》“自由谈”的最后一篇文章,题为《给出你的手》。今天的专栏算是续篇,根据读者对那篇文章的反应,接着继续谈。
《给》文卑之无甚高论,只是说与人为善,给有困难的人一点帮助。也就是谈了教育部制订的《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第10条(“同学之间互相尊重、团结互 助、理解宽容、真诚相待、正常交往,不以大欺小,不欺侮同学,不戏弄他人,发生矛盾多做自我批评”)中的“团结互助”四字。这次希望比较深入地谈谈连着的 “理解宽容”四字。
网上大量的争论和争吵,起源于文本误读。本文将尽力贴近原始文本所给出的情景,据此来谈理解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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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文中举了两个需要帮助的例子。先看杨元元的例子。老农说:“找工作也有找工作的成本,现代社会,成本还不低。人穷到一定地步,未必付得起这个成本。杨元元要找个与学位匹配的工作,她得有大量帮助。”这段话获留言如下:
我奇怪的是,为什么那么多人非上海北京不可?杨考了两次公务员,就因为不是北京上海落不了脚?求学没什么不对,但一个三十岁的人还没工作就死在求学的路上,只怪社会太冷漠吗?我认为她没学到东西才是最重要的问题。一味的想通过高文凭一蹴而就是很可疑的。
这位同学大概和老农一样,并幸运地未曾陷入过杨元元那样的境地。不过俺多少知道一些资料,下面是一条。
据新华社成都2005年12月16日电(记者丛峰),“面对越来越激烈的就业竞争,不断攀升的求职成本成为摆在贫困大学生面前的又一道就业‘拦路 虎’。”来自农村的贫困大学生小张,“在找工作的这几个月中,他前前后后共花了近3000元钱,超过了他家里一年的种田收入。”小张给记者算了一笔求职的 成本账。“复印、装订自荐材料花了100多元,邮递费几十元;买套新衣服260元;电话费一个月要打100多元;参加外校的招聘会,每次门票约5到10 元;花销最大的是到外地参加用人单位的考试,从确认报名、考试到成绩公布,呆了一周,往返火车票、汽车票就是500多元,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地下室旅馆也要 80元一天。”就业成本上升令贫困生难以承受。小张说,“这些要求面试的用人单位,有的在北京,有的在深圳,有的在浙江……这路费就是一笔难以承担的开 销。……昂贵的求职成本把我们压得喘不过气来。”
复印、装订履历表要一百多元,一百元对杨元元意味着什么?《南方周末》去年12月17日报道《自杀女研究生杨元元:她的路为何越走越窄》中写道: “11月21日,杨元元宿舍突然来了两个宿管,限令她在半个小时内搬走母亲的所有东西,以后不许再来。望瑞玲看到女儿当时神色有些紧张,不停地赔礼道歉。 随后就冒雨带母亲出去找房子,学校地处偏僻,一天搜索无果,最后花了100元住了宾馆。望说女儿心疼得睡不着。”
老农但愿杨元元仍然活着,继续坚强奋斗。但在人死之后,与其为她找不到工作而奇怪,还不如花点气力了解一下他人的处境。很多事情,或许不如我们以为得那样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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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例子是某电视台的实习生小王。这个例子里有两件事,发传真和买汉堡。先看第一件。老农问:“实习生小王去台长办公室发传真,一按卡簧,吧嗒一 下,把台长的‘高层专线’通话给掐断了。……小王看来不会用传真机,为什么没有人暂时放下手头工作,花两分钟时间为她解释一下?”这段话获留言如下:
那个大学生既然是实习,为什么不能主动一点,谦逊一点,问一下同事?这倒是中国教育下的一种弊端:拨一拨动一动,完全没有主动性。作为一个成年人, 难道你还指望所有的人都还围绕着你,想你所想?到底是把自己当做社会人,还当自己是家中的宝贝,学校里的学生?是你要学,还是要你学?连这点小事都想当 然,自行其是,还能让人放心?

小王这个例子,来自《中国青年报》去年12月17日的一个专题。专题里的台长,“回过神儿来,张了半天的下巴回到原位,嗓门就有点儿高了:‘你要干什么?’”——他说得小王似乎有意捣蛋似的,为什么就不能站起来教教她呢?
或许台长自己也不会发传真。其实是台长自己让小王发的。专题里说,台长问小王来办公室干什么,是不是要签字;小王说她要发传真。“台长手抓着传真电 话,一时没回过神儿来,就说:‘那你发呗,站着干吗?’”你想,一个刚上班的实习生,没什么经验,台长说“那你发呗”,那还不是走上去就发?
被台长催着发了,又遭台长责怪。这个台长是不是有点违反了《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第10条,同事之间不要以大欺小?
《中国青年报》那个专题,谈的就是“走出校园理想屡屡碰壁,告别天真迎合职场期待”,要主动,要多问等等,本是题中已有之义,不劳老农多话。只是对这 个例子,老农不太同意担任评讲的北京某学院心理咨询中心王先生的说法。他认为,“虽然台长说可以发传真,但台长正在通电话,提醒台长说发传真会影响通话是 有必要的,但好学生小王就很单纯地认为发传真比台长打电话还重要,而毫不犹豫地两次挂掉台长的电话,让人哭笑不得。”俺觉得小王其实不会用传真机(或许她 要面子不愿意承认),她是不知道发传真会切断台长的电话。再傻,也不会傻到以为台长下属让她发的传真比台长本人的通话更重要吧?
不管怎样,有人放下手头工作,示范一下,都是更好的处理。像专题文本里说的那样,台长一发火,后患就来了,组长不给小王安排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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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这个例子的第二件事买汉堡。后来组长有事尽量不派这女孩,直到某天直播大忙,才想到让她给大家买几个汉堡填肚子。小王不乐意了,她说:“我是来实 习的,不是送外卖的。”编导二话不说,拿了钱出门,并教训小王:“难道给同事买饭就是丢失尊严吗?如果连饭都不肯买,工作起来谁会信赖你?”
老农问:“小王不愿买汉堡,显然和一直不派她正事的受人轻视有关,为什么没有人意识到她的情绪,不是教训,而是给她一点对症下药的解释?”这段话获留言如下:
一个新人刚入电视台,要能力没能力要经验没经验,反而想得到尊重、得到机会,呵呵,这个社会太美妙了吧。曾志伟的女儿刚出道的时候在电视台什么都做,买盒饭、打杂更是不在话下。看来曾志伟女儿所在电视台很主旋律——我觉得不是绿营就是蓝营。
小王是班长兼学习委员,这样一位好同学,思想上肯定知道打猪草也是为人民服务的道理,老毛的《为人民服务》仍然在中学课本里嘛。如果实习生都是又干正 活又送外卖,小王对买汉堡应该不会有意见。《中国青年报》那个专题——顺便说一下,那专题里的文章写得很不错,细节较丰富,提供了可讨论的文本——是这样 写的:
“上周,节目组准备直播,从编导到实习生,个个忙得人仰马翻,中饭都吃不上。到了傍晚,组长急得四下找人,小王赶紧跑过来,问有什么要帮忙的。组长大喜:‘你没事,正好,去门口快餐店给大家买点儿汉堡填填肚子吧。’组长说着就要掏钱,突然发现小王脸色不对劲了。”
你看,“从编导到实习生,个个忙得人仰马翻”,其他实习生都在忙,组长却对小王说:你没事……
是实习以来的一直坐冷板凳的委屈,和眼前的与其他实习生的对比,让小王觉得被差去买汉堡是一种羞辱。
这种时候,那类“连饭都不肯买,工作起来谁会信赖你”的训斥,可以把小王的话头压下去,但不会解决她的困惑。她需要一些针对其情绪的理解和劝说。
所以老农觉得那位做心理咨询工作的王先生的点评有点空洞。“学校中的教育往往是理想化的,而职场是现实的。我们在学校里学了很多理论、很多思想,让我 们踌躇满志,可到了职场中,刚开始给我们的工作也许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实际上正是这些小角色让我们有机会了解职场,并适应职场。但对于一些初入职场的学 生而言,这与他们所期望的落差太大,于是感到自己的自尊心被挫伤了。小王被派去买饭的时候,她认为这是一项‘耻辱’的工作而拒绝去做,完全不去理会现实, 让单位的领导很难再建立起对她的信任。”
以老农小学里做队干部,中学里做团干部,现在又在猪倌部的经验,我们的很多思想工作之所以效果不好,就是因为这类脱离他人真实情绪的大道理条头糕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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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大王先生说小王同学“完全不去理会现实”,这话也对。小王确实犯了一个女孩子常犯、甚至中年女油条都会犯的错误。
职场上的女孩子常犯这种错误:对大的不满意,不好意思讲;积累多了,却突然在小不如意上爆发。前天让她一个人加班,虽然不愿意,忍了;昨天要她单独提 前上班,觉得不公平,忍了;今天让她中午赶一份文件,肚子咕咕叫,忍了;然后快下班时,领导让她把文件里一份很繁琐的表格重新填一次,女白领突然发火了: 领导,你对我有看法,要杀要剐来个痛快的,别这么折磨人!
领导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回事,发什么神经病?
女白领想到的是,几回大事我都忍了,这点小事,你还要刁难我?但领导十分钟前在考虑张三的工作安排,五分钟前在审批李四的带薪进修,他只见到眼前的填份表格——这点小事,你都要违抗我?
同事们也不支持女白领,觉得她过分了:不就是填份表格吗?
想跟上司吵架?可以,但要找大事,找占理的事,找有群众基础的事。风风浪浪之中,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攥紧你的手,小事别乱动。
小王同学在“发传真”事件之后,应该找机会跟组长把大事谈清楚,说明自己不太会用传真机,而且当时是台长让她传的。至于买汉堡嘛,这点鸡毛事,不够发 作的料。不妨笑嘻嘻说:组长,送外卖的时候,你想到我了?然后大大方方把钱接过来。汉堡买来后,则可找些相对简单的活,说:某老师,快去趁热吃吧,这儿的 事,我来替你干。
最后要说明,老农上面讲的道理,并不是针对女生的。老农写的东东,都是既有重大现实意义又有深远历史意义的,就算现实意义似乎对女生,历史意义也是对男生。本月出版的《拯救男孩》一书说(转引自《中国青年报》,本月19日),男孩不再像人们印象中那样“皮实”了,一些老师不敢批评男生,因为“回答不出问题时,他们露出极其尴尬的表情,要是再说上两句,看起来马上就要哭了”;而且“有些男孩娇滴滴的,行动扭扭捏捏,比女孩还要胆小怕事”。胆小怕事,大的不满意就不好意思说;被人说上两句就要哭,心理脆弱,这些男生就会被一根稻草般的小不如意压垮压爆。
别人要理解宽容;但同学你也要学会自我控制和自我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