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29日星期五

吴澧:知洋鉴古即通达

  网友问:“我想知道老吴为什么这么通达,又这么乐观……你有没有睡不着觉的时候?你有没有痛苦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人生不过如此的时候?一点遗憾,一点迷离,一点伤感,老吴全都能付之一笑吗?”

  这个问题比较文学女青年,俺决定给予一个男人式的回答——大概俺也只能给予男人式的回答。我们的痛苦、遗憾、迷离、伤感,伤病引起的之外,就是来自人际关系。即使伤病,如果有很好的朋友或很好的母子关系、夫妻关系,也会容易承受得多。现在,把人际关系——注意,俺说的是“人际关系”,即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是人与党或人与狼的关系——推向极端,假设有人使你生气甚至愤怒,你怎么办?极端能应付,不极端的就容易了。

  第一,你并不是非争不可的。《吕氏春秋》里有个故事(俺改写了一下),楚王打猎时遗失一张很贵重的弓,侍从急着去找,楚王却说:楚人失之,楚人得之,又何索焉?孔老夫子听说后,评论道:去掉那个“楚”字就更好了。兄弟我经常对难同事讲:不幸生为难人,就要坚持做难人,不能把自己混同于小家子气的女人,整天为鸡毛蒜皮嘀嘀咕咕。你觉得某个难人伤害了你,不高兴了,但他高兴了不是?难人失之,难人得之,又何忿焉?其实,你也不见得吃亏,第一保持了关系,第二省下时间做更重要的事。

  如果提问的网友是女士,那么女士优先,兄弟我就大出血一次,把“难人失之,难人得之,又何忿焉”里的那个“难”字拿掉。

  第二,如果你不为鸡毛蒜皮扰动情绪,浪费时间,而是把精力和时间用于重要的事,特别是充实自己,久而久之,你自然可以避免很多鸡毛蒜皮。兄弟在美国念书的时候,某次,一位大陆研究生很气愤地告诉我:台湾学生太无知了!居然问他,大陆学校是否也教古典文学,气得他狠吹了一通,从《诗经》扯到《红楼梦》。他问俺是否遇到过这类事,俺笑笑摇头,说:目前为止还没有。

  人们通常认为,“百战百胜”才是好汉。但《孙子》的原话却是“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那位大陆研究生胜了一次,这不错;但是,如果你平时的谈吐,使人根本就不会想到问什么“有没有读过唐诗宋词”,岂不省心?

  上面两条都用到古人的智慧。古人言论能够流传至今,必有其道理。学习那些古老的智慧,可以帮助我们化解很多现世的烦恼。但是,当今之世,只学本国古典文化是肯定不够的(只学具有我党特色的当代意识形态——简称意赤心歹——那就更不提了)。所以,第三,不断充实自己,扩展文化视野,那样,即使与人争论,你也比较容易看到对方观点的可能合理之处,可以理性地讨论问题,不必搞什么喊打喊杀的革命大批判,不至于把自己弄得很冲动,而人一冲动,感情就容易受伤。

  俺来举个不那么尖锐的例子。俺的“友情链接”有李方,他的博客里有篇文章叫《我们跟我们所厌恶的其实是一路货色》,谈“梨花体”诗歌。文中说杜甫的“三吏三别”不算好诗,单看这些,杜甫“不过是一个还不错的新闻记者”,不能算诗人。俺本人是比较喜欢杜甫的,觉得老杜很对得起他那个时代,因此对李方的说法颇不以为然。虽说这点分歧不涉时政不那么尖锐,但俺也见过文学女青年为了喜欢黛玉还是喜欢宝钗而差点揪头发,所以还是用这个例子。

  俺不同意李方的评价,但能看到他的合理之处。用我们现在对诗歌的感觉来衡量,“三吏三别”是显得平白而缺乏文采。但是,古人对诗歌是这样理解的吗?你说这象是唐代的新闻,唐代没有报纸,杜甫的时代,印刷术还没有普及,读书基本靠抄,新闻怎么传播?靠人的嘴。为了方便记忆,新闻就会写成诗歌形式。那年头,诗歌不但有审美功能,而且有实际效用。杜甫写“三吏三别”,就是为了让人们了解,在下层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今天读“三吏三别”,仍然能够想像,在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大红旗下,等待老百姓的是什么。白居易是很佩服杜甫的,他在《与元九书》中说,“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此诚雕篆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他的《秦中吟》,换在今天,就是让士庶、僧徒、孀妇、处女这些老百姓念的时评嘛,只是在口头文学时代,必须写成诗歌形式才能传播出去。

  毛择东的文集里收有四言诗红军布告。那时老百姓不识字,看布告就是听识字的人念,必须以这种形式让听者多少记住一些。现在普遍识字了,政府就不再贴这样的布告。现在的人都是写遗嘱,不会象古人那样写《示儿》诗。识字普及而诗歌亡,单在中华文明之内或许看不清楚,多看几种文明,就会发现,这是普遍现象。识字普及后,人际交谈换为表达更具体更精确的散文,诗歌失去实用功能,沦为小圈子的文字实验,不再具有大众影响力。我们也改变了对诗歌的概念,以为诗歌应该是很神妙很特殊的。

  柏拉图的《理想国》要把诗人赶出去,就和诗歌与散文之争有关,柏老认为理性的表达要靠散文,年青人应该学习散文。柏老已经有莎草纸可用了,他们已经超越了荷马的口头文学时代。今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说这个奖也是给土耳其文学的,俺觉得他其实是指土耳其小说。直到上世纪四十年代,土耳其文人仍然相信,诗歌才是正经文学,他们普遍看不起散文形式。帕慕克自己,也在上一部小说《雪》中,写了首传统的三十六行诗,显摆自己也能玩韵文。但是,凯末尔在二、三十年代的“全盘西化”和便于普及识字的文字改革,到底把土耳其文学的主流从诗歌扭到小说来了。本月9日的《南方周末》有“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系列报道之一,说的是新疆柯尔克孜族的口传史诗《玛纳斯》。文中提到,“在吉尔吉斯斯坦,……由于深深植根于古老的草原游吟诗人口头说唱传统,在苏联时期,当吉尔吉斯文字创建、扫盲运动逐渐波及中亚草原,尤其是在广播、电视普及之后,《玛纳斯》口耳相传的‘非物质’传播方式渐趋消亡。”吉尔吉斯人可以阅读用新文字出版的书籍了,不再通过《玛纳斯》学习本民族历史,识字普及而诗歌亡啊!

  所以俺就是和李方争论,也能心平气和。俺能够理解,为什么对现在的人来说,李白似乎比杜甫更“诗人”一些。不过,俺的这一理解,就和扩展文化视野的美国学历有点关系了。教授说,他的老师的老师,一战时参军,在中东与土耳其人血战。双方说好暂时停火埋葬尸体。土耳其军官认为这种“贱活”不该是他们干的,所以由老太师这个英国军官指挥双方士兵。结束后,两边军人道别,英国早就普及教育了,英国兵只会说“拜拜”;但是,那些不识字的贫苦农民出身的土耳其士兵,突然齐声对老太师说了几句韵文,意为“笑着离开的人也会笑着回来”——这是战场啊,老太师不由很感动。兄弟立即举手,说孔夫子见儿子庭前走过,问儿子学诗没有,儿子说还没有,老夫子教训道,“不学诗,无以言”。在口头文学时代,诗歌就是人际对话的润滑剂,有着很重要的实用性。

  虽说这个例子不涉政治,但是,语言沟通是万事之基本,例子里的教益,仍然具有普遍性。香港和台湾的朋友有时开玩笑,说你们大陆真是口号大国,什么“该扎不扎,推墙拆瓦;该流不流,杀鸡牵牛”,怎么想得出来。这些基层干部是混蛋,就连宣战部,也不敢承认这是冲央的节育政策。但是,为什么要用顺口溜形式?这就和农民的文化程度有关了。话是错的,形式却有合理之处。今年送了不少大学生去当村官,学生仔对政策的理解会比较准确,但是,如果只会对着农民念文件(那些文件是写给御用秀才戴上眼镜精密测量理论公差的,不是写给正常人用耳朵听的),不会转述为他们能够理解的“口头文学”,你的工作效率可能还不如土霸王。

  就是对于这样的恶性口号,俺也不认为,把党鸨妓者的骂人话,换上真正该骂的对象,就是最恰当的反应。

  不过,兄弟也不是好人。如果俺实在是无理可讲,俺也会象宣战部一样披头散发,满地打滚,破口大骂。只是上过三年小学之后,好像还没碰上哪种情景,逼得俺堕落到那种地步。以至别人以为俺很通达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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