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在南京举行的中外大学校长论坛上,英美名校校长说中国高校在二十年内就能成为世界一流大学(《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更是要求在十年之内,“到2020年,……建成一批国际知名、有特色高水平高等学校,若干所大学达到或接近世界一流大学水平”)。他们还提出了一些赶超建议,比如,耶鲁大学校长理查 德·莱文认为:中国大学生最缺的是评判性思维。其实,莱文只是重复他今年2月对英国《卫报》记者讲的话。当时国内也报道了,不过,读《卫报》英文原文,理解更准确些。
"In 25 years, only a generation's time, these [Chinese] universities could rival the Ivy League," said Levin, the Ivy League's longest-tenured president. He was speaking before giving a lecture on the rise of Asia's universities to the Royal Society in London on Monday [February 1, 2010] evening.
He pointed out that it had taken centuries for Harvard and Yale to match Oxford and Cambridge. And while China had a large pool of talent to draw on, it was currently seen as less attractive to scholars from across the world than the US and the UK, he said. China's universities lack "multidisciplinary breadth" and "the cultivation of critical thinking."
莱文说中国大学有可能在一代人的时间内比肩美国长青藤名校;同时他也指出,学校名声的积累是很慢的,哈佛和耶鲁的追赶牛津、剑桥,是以世纪计算的。而中国的大学,目前缺乏跨学科的广度和批判性思维的培养。
看来,“批判性思维”早晚将成为我国教育界的 buzz word——像蜜蜂嗡嗡嗡那样人人都在哼。但是,按大英百科“教育哲学”词条的说法,It is not obvious what critical thinking is 。看来,这词的含义先得“批判性思维”一下。
莱文本人是经济学家,当校长之前,曾做过耶鲁管理学院院长。他哼这个词,大概和这次经济危机有点关系。《纽约时报》今年1月10日有篇有趣报道。记者说:这次危机,让很多商学院意识到(老农觉得有点病急乱投医),他们的学生不单要有金融、会计等专业知识,还须有良好思维能力,在人人觉得形势一片大好、 “到处莺歌燕舞”的时候,能看到风险,看到危机。于是他们纷纷开设一门新课,叫作 critical thinking——通常译作“批判性思维”,不过,历史地看,或许可称作“文理课”,因为内容接近文理(liberal arts)学院的传统教程。多伦多大学商学院一位教授甚至说:他的目标是培养文理MBA。
“批判性思维”的说法,其实是从文学开始流行的。上世纪前半叶的“新批评”流派,强调对文本的“批判性阅读”——critical reading。虽然中文译作批判,但 critical 在这里的英文含义是 characterized by careful and exact evaluation and judgment (韦伯斯特词典),是小心而准确地评估和判断,这评判倒不是非得负面的。实际做法是咬文嚼字精读文本,着重于找出字面意义下的各种暗藏关系。“新批评”的 方法,上接西方《圣经》研究的注经传统,只是随着文学的发展,《圣经》之外的重要文本越来越多,于是就把注经之法外包了。
比如,阅读“悲剧之王”《俄狄浦斯》弑父娶母故事时,将与“看”有关的词都划出来,诸如“眼睛”、“光明”、“观看”等等,探究这些词在故事里前前后 后所起作用。你或许觉得这很无聊,但这样读着读着,某些平常会掠过去的深层意义或许突然浮现:原来故事高潮是个绝大的反讽。俄狄浦斯刺瞎自己双眼之前,一 面说他看到了绝不应该看的,他怎么可以看自己母亲的裸体,一面却解下系住王后衣服的扣针——俄狄浦斯又一次看到了从此再也看不到的不可看,然后他才用扣针惩罚了有罪的眼睛。佛洛依德大概会再来一个反讽的反讽,他会说俄狄浦斯其实始终迷恋着那一具予他生命的胴体,失去视觉只能使那具胴体更鲜明地保留在意识之 中。
批判性阅读帮助读者理解人类行为的复杂动机,而这一能力,只要与人打交道,都是需要的。我国在去年哥本哈根气候会议上的某位主要谈判者,曾在“人民 网”撰文,批判那些批评会议的英国人。他写道:“另一件十分蹊跷的事是:英国政要在会后的言论,与他们在大会期间的表现并没有体现出一致性。……我发现包括欧洲在内的发达国家,特别是英国政要,对于‘协议’的通过都是热烈鼓掌,欢欣雀跃的。”老农对会议所知不多,但觉得这种论证像是从来不读文学作品的白丁写的。会议结束时鼓掌和是否赞赏会议结果,有必然连系吗?或许是松了一口气,觉得会议终于开完了;或许出于礼貌,跟着会议主席鼓掌,等等。我们这位谈判者,似乎不太理解人类行为的复杂动机,显得情商有点低。派个低情商官员去谈判,别人会有什么印象可想而知。
曾经听过一次演讲。演讲者开了一家很红火的工商管理咨询公司,但他从未修过商学院任何课程,他是专攻十九世纪德国哲学的哲学博士。博士因某种机会接触了一些大公司主管,他觉得奇怪,为什么交谈时并不感到自己缺了什么?出于好奇,博士把各路管理理论梳理了一遍,发现其实就是两大成份:一是弗雷德里克·泰 勒引进的“理性”,二是乔治·梅奥加入的“感情”。成功的管理就是平衡理性和感情,使他人愿意有效配合。但是,这些东西,柏拉图讲得比任何管理大师都要高明几百倍,莎士比亚同样如此。这位博士,用他自己的实践,证明了文理课的商用价值。
柏拉图见到青少年看了煽情的喜剧悲剧,哭哭啼啼如醉如痴,他对这种缺乏理性的发泄烦不胜烦,所以他的“理想国”要由哲学家管理,诗人(戏剧作者)统统 赶出去。莎翁则写出了人类感情赶不掉的顽固。罗密欧和茱丽叶的周围,别人对女男关系都抱着很现实的态度。罗密欧最好的朋友,听到罗密欧倾吐他的思恋,回答是女人身上某一部位有何用处。甚至为两人秘密证婚的老教士,说服自己这样做的理由也是:他们的婚姻或许能使两个敌对的家族言归于好,结束这场动摇了维罗纳 城邦政治秩序的内斗。只有小罗爱情至上,见到假死的茱丽叶,对着自己胸口一刀扎下去。“批判性”阅读了莎翁和柏老,对理性和感情的互动,心里就大致有谱 了。
柏老(或他所传达的苏格拉底)现在常常被那些宣扬“批判性思维”的人称作批判性思维的哲学鼻祖。哲学意义上的 critical ——很不幸,人类“自发”思想多半是垃圾,必须由哲学家严加清理——是当代“批判性思维”另一上游影响。只是话到哲学便玄乎,比如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 论”(critical theory),类似于康德的“批判哲学”(critical philosophy), 都是对人类某种基本认知活动的前提和适用范围提出怀疑,试图拆掉某些由来已久的流行教条,重新构造问题和答案。商学院讲的“评判性思维”课,不可能提升到这样的高度,但思路上还是有所继承。
与文理学院的精读莎翁和柏老不同,商学院的“批判性思维”偏向柏老一路。实际上往往是科学思维加一些道德(特别是诚实)灌输。在道德概念的指引下,不受感情和个人好恶的支配,以一种科学式的价值中立的立场去观察去分析商业问题。分析方法也是自然科学式的:不迷信常规旧说,敢于质疑流行的前提,敢于提出 新的假设,再通过试验加以验证和修正。同时也结合文学所培养的换位思考,不但要站在商家的立场思考,也要站在顾客的立场思考,站在供应厂家的立场思考。
现实生活中,我们见到大量基于流行前提的说法。今年年初,北大的中学校长推荐制引起很大争议。推荐的学生,都是学业特别优秀的全才,而不是人们乐见的避开了高考限制的偏才怪才。这一流行“乐见”其实基于两个前提:一是中学课目分散,是培养全才的;二是大学专业集中,是培养专才的。所以,不适应中学教学的偏才怪才,居然可以适应大学生活。但是,“批判性思维”这两个前提,却可发现都是过时成见。中国中学早已文理分科;美国中学则是很宽松的选课制。正因为两国中学培养的都不是全才,大学不得不重补那些曾经属于中学的内容。商学院之所以要给学生上文理课,拨开美丽词藻,说白了就是太多的美国学生在中学没读好莎士比亚,数学和自然科学更是鸦鸦乌,缺乏科学脑筋。扩招多年后,中国大学也在引入通识教育,说白了就是补上从前的中学内容;专业教育则开始上移至研究生阶段。既然如此,允许偏才怪才跳过本科、直接考研究生才是上策。
批判性思维牛刀小试,一不惑于商学院的“批判性思维”广告;二为无数人议论过的中学校长推荐制,提供一点新思路。
最后总结一下。批判性思维的阿母文学批评和阿爸哲学天问,都不是善茬,都需要长期的积累和浸淫才能把握。尤其是要常人像批判哲学家那样思维,相当于思考你的思考当你正思考,咱们赖蛮(layman)会迷失在这一递归之中。不过,在老农看来,如果你能做到下述三条,也该算进入批判性思维之门了。(1)具备一定的论证技巧,比如说几何证明能力或查找历史线索的眼光;(2)在信息的进口,对不满足(1)之论证的结论有一种警觉,见了会停下审视一番;(3)在信息的出口,后面有一片宽敞的知识范围——比如说中学程度——在这范围内作结论时,以(1)中的技巧给出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