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31日星期日

吴澧:一曲西虹肠寸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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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周,由于各种原因,老农连着上了《南周》的“自由谈”。觉得同学们农家文章读得太密了,偏听则暗,不利于各位健康成长。所以本次专栏谈些很少有人感兴趣的事,希望能打断农药成瘾过程。
  题头图是张大千先生画的墨荷。荷叶所遮蔽的,是一个千年故事。
  前年,2007年,是欧阳修千年诞辰。欧阳修官至国务院副总理(参知政事),在任时,劝说无子嗣的宋仁宗立侄子为太子,即后来的宋英宗,从而避免了一 场可能动摇国本的继承危机。按现在的说法,这叫政治家。欧阳修曾与宋祁合修《新唐书》,并独力编撰了《新五代史》。按现在的说法,这叫学者。欧阳修领导了 北宋古文运动。当时的科举要求写四六赋句,欧阳修反对这种华而不实的高考“时文”,主张文以载道的前唐韩愈式“古文”。欧阳修在文学上的成就,按现在的说 法,这叫作家。古今作家多了,像欧阳修这样在广泛领域内皆有可观成就的,却不多见。而老农还没说到欧阳修写了文学史上第一部诗话《六一诗话》(更谨慎的说 法为最早以诗话命名的论诗笔记),此后这一文学批评形式成了古典诗评惯例;他还写了我国石刻研究的第一部(更谨慎的说法为现存最早)专著《集古录》。
  老农我一贯喜欢装模作样、附庸风雅,当时就找了点欧公的诗词文赋读了读。俺的中文只有中学程度,也就是看看大路货,翻检的是上海辞书出版社的《唐宋词 鉴赏辞典》上卷(唐·北宋)。书中指导欧词欣赏者,有老先生,也有研究生,成书时的某些研究生如今已是博导。钱仲联、叶嘉莹和周汝昌等老先生,水平明显高 出一大截,兄弟不由要感叹后继乏人。其中,周大师汝昌的讲解让老农乐了半天。
  周先生谈得是一首《临江仙》。
    临江仙 欧阳修
池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
小楼西角断虹明。
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
凉波不动簟纹平。
水精双枕,畔有堕钗横。
  周老第一句话就是“此词甚奇”——“奇在所取时间、景色、人物、生活,都不是一般作品中常见重复或类似的内容,千古独此一篇,此即是奇,而不待挟山超 海、揽月驱星,方是奇也。”老先生用词典雅,古籍娴熟,但那语气,奇啊奇的,怎么跟文学青年似的?而且,调门起得这么高,下面怎么唱?
  下面接着也是高调门,“奇又在‘碎’。雨本一阵,了不可分,而因荷承,声声清晰。此为轻雷疏雨,于一‘碎’字尽得风流,如于耳际闻之。”现在读这类 话,真的感到很危险。某位小朋友往计算机里塞张《全唐诗》碟片,一查,就可能哂笑你说,“前人早用过这个‘碎’字了”。不过,学界规矩,与前辈比,要比自 身功力,不比技术手段。技术手段肯定是后辈厉害,有什么可比的?陈寅恪一位弟子能背两万首唐诗,典故随手拈来,人家那叫功力。虽说老农对周先生高捧这个 “碎”字有疑虑,搜索碟片这类事,还是留给那些急着出名的同学后生吧。
  周先生说这首词“所写是夏景,傍晚阵雨旋晴,一时之情状,画所难到,得未曾有”。按咱们阅读唐宋词所培养的整体感觉来判断,词里的时间,似乎确为夏日 傍晚。问题在于,如果雨是傍晚下的,则太阳在西面,阳光从西面射来,诗中女子,如何见得到“小楼西角断虹明”的景象?虹和阳光必在相反方向,傍晚的虹,必 然是在东面的嘛;在西面的必是晨光之虹。
  而这一时间问题,或许正是解读这首词的关键。
  周先生的文章最后说,“后来苏东坡《洞仙歌》亦以之写夏夜:“绣窗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末四字为俗流妄用为亵词,其实坡公止是 写热甚不能入寐,毫无他意。欧公此处,神理不殊,前后一揆。若作深求别解,即堕恶趣,而将一篇奇绝之名作践踏矣。”周老真逗,你不说,现在的读者肯定想不 到。你这句话点醒了他们,人家就真的要“深求别解”了。
  假设欧阳修没有乱写,词中女子所见确为西虹——
  中国文人经常乱写,到了近代还是这样。饱读诗书,但从来不肯携卷书走出去,将书中文字与天文地理核对一下。西方有科学传统,他们的文人就不同。埃米莉·狄金森要算是不出门的了,只是自家院子走走,但她读中学时,遵循孔老夫子学诗要“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教导,做过收集植物的科学项目。狄金森有个标本簿,如今收藏在哈佛大学博物馆,内装五百余种当地植物标 本,全是她亲手采集的。标本下写着拉丁学名,按标准分类分格排放。狄金森诗里写到的花鸟草虫,她有整套科学知识。
  曾见《中华读书报》一篇关于中学生阅读状况的报道里,有位语文老师说:“王安石的好作品多了,〔语文课本〕偏选《游褒禅山记》,文字不好看,而其中那 点可怜的‘理’,小学生就懂了。”但王安石这篇文章,是少有的中国文人所写的强调实地考查的好作品啊!“小学生就懂了”?俺怀疑这位老师都没懂。他大概以 为语文课就是吹吹文学青年最喜爱的华丽词藻,狄金森式的实证是不必教的。
  ——不过,即使你猜想欧阳修把傍晚的东虹误写为西虹,按学界规矩,对前人可能的错误,没有过硬证据,宁可信其无,不可断其有。而欧阳修要是与后生王安 石一样,膺服“古之人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游褒禅山记》),“小楼西角断虹明”真是按实际天象所 写,这首词就更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
  如果词中女子所见确为西虹,这一句的时间就在早晨。然后下雨的时间还要提前。大概是睡在床上吧,先是听到远处有轻雷,这雨会不会过来呢?过来了,接着听到了自家池塘的雨声。“雨声滴碎荷声”,一个“碎”字确实用得好。不过,以兄弟的农家理解,周老尚未尽得其妙。
  古人到底还是比现代文人接近自然,睡觉听听自家池塘的经验,应该还是有的。不下雨时,露水凝珠,积到一定大小后从荷叶上滚入水中,那是间隔较久的、一 声声分离很清楚的“荷声”。下雨时,雨水打在荷叶上,声音麻麻一片,把一声声原本分离得很清楚的“荷声”给搅乱了——这才是“雨声滴碎荷声”啊。
  咦,雨声停了。起床一看,西角有虹。咱乡巴佬靠天吃饭的农谚说,“东虹日头西虹雨”,早上有虹,只怕还会有雨。“断虹明”之“明”,物理意义之外,或许还有见了西虹紧张、警醒的心理意义。于是担心,于是靠着栏杆巴望,直到终于等来了清清白白的月亮。
  世界上什么东西,能让一个女人从早等到晚,从断虹明等到月华生?
  男人,只有男人,才是推动女人苦等的动力。
  到了这一步,要想不堕“恶趣”,已是欲罢不能。
  此时回过头来看,老农也觉得“于一‘碎’字尽得风流”。不但是雨声碎荷声,更是雨声碎妾心啊,雨声把女子的情绪也搅乱了。
  幸而到底月华生。男人来了。燕子想偷看?对不起,玉钩一拨,帘幕垂下啦。
  或许,这里的燕子,还是个比喻。“燕子飞来”,其实就是男人……
  古人写词,上阕和下阕往往结构对称。上阕前两韵与最后一韵之间,隔着相当一段时间;不妨假设下阕也有一个时间差——从“垂下帘旌”到“簟纹平”,也有 相当一段时间。终于累了,要睡了。外面的池塘静静的,席子也压平了,不再在身下动来动去。水晶枕头——欧公特地写明是两个——旁边,掉着个发钗。
  美国女人如果愿意跟你上床,走进房间时的暗示就是卸下耳环。古人大概也如此,同床之前先把发钗拔了。古人梳头很花时间的,为保持发型,晚上用那种垫起 脑袋的枕头,独睡时未必卸发钗——可参考电影《艺伎回忆录》,章子怡有此般睡姿之镜头。中国古人的生活习惯,往往能在日本求得实证。
  女子一天的等待,终于结成正果。就连下雨也从坏事转化为好事——西虹所带来的焦虑,转化为雨后的夏夜清凉。
  周汝昌老先生说“此词甚奇”,兄弟我举双手赞成。奇就奇在短短五十八字内,塞进了一个故事,简直可以演绎成一折元代杂剧。欧公小词的这种情节性,依老农读词所见,之前几乎没有,之后甚为稀少。
  艳词要写到这样,才叫水平。可以当闺阁词读过去;深入一下却能抓出字句里的故事。但这深入也用不着太过分的想像力,只要认出作者有意安排的时间就可以 了。内情香艳却又不露痕迹。不过,老农猜想,在宋代,人人都知道欧公这首《临江仙》写的是偷情上床,反是现在的冬烘非要“深求别解”——或曰他们眼里的 “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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