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有网友问:“感觉老农的专栏涉及面很广,突然好羡慕老农,想必老农看过很多的书,晚生想弱弱的问一句,您读书习惯是怎么养成的?”
呵呵,不知为什么,老农多次被人问到这问题。提法似乎暗示,本人曾经那么高瞻远瞩,有心要养成什么似的。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所谓的“读书习惯”,只是漫漫成长过程中的很自然的副产品。
话说老农还是小小农的四、五岁年纪,省会的师范学院来调查农村儿童智力。智商测下来72!老农后来才知道,要进入智商分布曲线的极右长尾(参见上周文章《堂堂右派出男人》),阈值是145,小小农居然跨不上一半门槛!测试的老师很惋惜地说:这孩子倒是长得虎头虎脑的,可惜智商这么低,这个数,在白痴里也算笨的。
为毁人不倦而坦白这一条,很伤害老农感情。但重阳要求学习和实践科学发展观,作为受党多年培养的老同志,面对事实,俺也只得认了。不过,也是实话,小小农当时听了可是高兴得很——从此之后,是不是不用背唐诗或《孟子》,可以每天上树下河乱玩了?
可惜小小农才快乐年把,就被奶奶揪着耳朵上学去。其他家长都是关照孩子好好读书;小小农是弱智,奶奶也就没指望了,只是一再叮嘱:放学后一定要去厕所,大事小事办完了再回来。原来她老人家嫌家里孩子多,粪桶满得快,倒起来也沉,所以弱智也要送学堂——学校里的粪坑大嘛。
小小农倒是听话,但放学时未必正好内急,只能留在校内先玩起来。秋天在沙坑里翻翻筋斗很快活;冬天里风一起,只得躲厨房。人们常说农村教师辛苦,更确切的说法是农村教师的生活和工作混杂一片无法区分。半夜11点在改作业,这是真的;下午3点在学校的取暖炉子上炖猪蹄,这也是真的。一个弱智农村学生,在厨房里还能干什么?见到火小了添点煤;或汤滚了在炉子上垫块厚铁板,再把锅子放上去热着。然后跑到办公室大呼小叫:某某老师,你的猪蹄煮开啦!这么一来二去的,就跟全校老师都混熟了。

那电影是老农第一次上美国打猪草时看的。从此俺就迷上了美国的电话本儿,有事没事,一个人读得天昏地暗。这玩艺不用买,超级市场里堆着随手拿。每年到了日子,还有人换上最新版本。而且要读时到处有,机场,旅馆,路边电话亭,等等。虽然厚重,却不用自己携带。信息又海量,足够活到老学到老,还给你全部有序归类了。行行栏栏仔细看去,当地的人口数量、族群比例、职业分布、官风民情、经济状况、发展趋势等历历在目。一卷在手,顿时神驰八极,思骛千年,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后来,听认知科学家讲,如果脑袋里一套 order of things,分门别类储存新的信息就容易,检索也方便,外观表现就是善于吸收新知识。这个,大概就是别人以为俺读书很多的原因了。现在跟人说起美国的事,俺似乎总是多知道一点点。所以如此,不全是老农读书多,也是电话本儿编辑办事细。
《雨人》电影的关键时刻,哥哥背下的电话号码起了大作用。小小农读《辞海》的直接好处,就是肚子里装了很多成语故事。每天上学时,村里的孩子大大小小,年级比俺高的比俺低的,都聚在咱家门口,等着一起走,要听小小农一路讲故事——俺真正成为话痨是后来跟美国人练的,不过基础似乎童年已经打好了。而且小小农经常给老师打下手,考试后,拿着卷子报分数,让老师登记在册。所以小小农比别人先知道分数。虽然不能讲,暗示某同学你这回考得好还是考得差,却还是可以的。信息就是力量,所以同学们待小小农都很客气。于是小小农很神气啊,自信心爆棚,早忘了自己本来是弱智。相信自己能成功,成功已经有三分。小小农的成绩开始上去了。
做老师的都有毁人不倦的天然倾向,俺跟老师混熟后,很多不教小小农那一班的老师都来毁小小农。教数学的在俺三年级时让俺读六年级课本,五年级时读初中代数;教科学的让俺帮她做教具,寒风里缩着鼻涕去百叶箱看气温;教画画的带俺去写生,等等。在老师们的帮助下,小小农一路学在前头,大大笨鸟先先飞,居然把小学勉强读下来了。
混熟老师后的某些好处,简直匪夷所思。后来考进农专牧草系,见到男同学们都在黑暗中痛苦摸索,不知道如何与女生打交道。小小农那时已经是小农了,小农觉得和女生来往很自然啊,一点问题都没有,不少还是城里女生呢。再一想,这些女同学的年龄,不就和俺小学时那些中师刚毕业的女教师差不多吗?原来,怎么和她们打交道,她们喜欢谈些什么,小农六岁就知道了。
读完小学,升初中考试时,小小农旧笨复发。有道15分的四则运算应用题,问苹果和香蕉各一斤的钱是多少。别人都是算出苹果和香蕉的单价就完了,这也是标准答案;只有俺把两种水果的单价加了起来。批卷的老师多嘴,举着小小农的卷子当笑话:最后一道大题,这学生错得古怪!紊革时下放到山区的复旦数学系高材生周老师,当时是数学阅卷组组长。他拿过卷子一看,说:这孩子前面用的都是最简洁解法,最后一题,依我看,他的答案也算对。俺就这样过了县中分数线。
周老师的妻子王老师原是上海外国语学院德语系学生,她对语言感兴趣。听了周老师的阅卷新闻,新生进校后,她特地找了小农问:为什么会想到把水果单价加起来?小农说:如果只是问单价,应该讲“苹果和香蕉一斤的钱各是多少”;如果问“各一斤的钱”,那我记得《水浒》一类的旧小说里有,绿林好汉到酒店歇脚,一拍桌子,“小二,上好的鹅肉,上好的牛肉,各切一盘!”小农老实交代:咱们山区有李子杏子,但吃不到北方的苹果和南方的香蕉,恨不得各来一斤啊!王老师哈哈大笑。她回家对周老师说:这孩子对语言敏感,而且不怯场,我要教他外语。
两位老师当时还不知道小农的真实智商。一个弱智,怎么会想出很复杂的解法?当然是怎么简单怎么来。弱智通常也是胆子很大的,不怯场,他不具备准确估计后果的能力嘛。不过,误打误撞的,小农获得了学校两位大牌老师的保护引航,其他老师也就另眼相看。俺在中学仍然享受小学待遇,图书馆的书随便看。见到能唬人的,可以掩盖智力缺陷的,就请老师帮忙借出来,他们能借一学期。一套《鲁迅全集》,就这样在俺床头显摆了一学期。在老师们的帮助下,小农一路学在前头,大大笨鸟先先飞,居然把中学也勉强读下来了。
所以老农后来到美国,觉得跟美国人特别投缘。世界上别的地方,人人都在怪东怪西,怪政府,怪社会,就是不肯检点自己。只有在美国,虽然民主党那一伙就是欧洲的跟屁虫,整天想着做个包办民众吃喝拉撒的大奶妈;大多数民众,却仍然坚持美国传统的个人主义。他们仍然相信:发给你一手什么牌是上帝的事,打好手里的牌是你自己的事。上帝发给老农什么智商,那由上帝决定;怎么用好这点智商,老农要发挥主观能动性。
中学程度也真的够用了。阿毛毛在1958年曾说过:“除了别的特点之外,中国六亿人口的显著特点是一穷二白。”这里的“白”指文化落后。五十年后,穷是不那么穷了,现在的显著特点是一红二白。而在一红二白的国度,中学程度就是大师风度。小农能把中学读下来,基本上就可以混在人堆里滥竽充数了。
有时候,甚至还觉得自己挺不错的。比起官场上、学院里那些一红二白的蠢货,老农就像《夜航船》中那位和尚,尽可放心伸伸腿。
比如说,今年北京的高考作文,以“仰望星空与脚踏实地”为题,写一篇不少于八百字的文章。人们都说题目不错,理想啊实干啊结合起来很好写。只是俺看着就觉得奇怪:出题人在北京仰望过星空吗?
现在的北京,一年里有几个夜晚是可以看到星星的?就算是晴天,北京现在灯火太多,眼睛对暗光的灵敏度调不上去,除了少数几颗最亮的之外,其他星星视而不见。印象里,小学里读《辞海》天文分册,有个词叫作“光污染”;也是印象里,小学里读《十万个为什么》,天文分册里有这么个问题:现代天文观察台为什么要建在高山顶、海岛上等远离人烟之处?主要原因是避开人间灯火。本专栏有篇文章,《明灯影下望疏星》——大城市的明灯影下,你只能看疏星几点。不要忘了,《仰望星空》这首诗,作者是在甘肃草原当勘探队员时写的。
要是让老农写这篇作文,俺或许会说:在大红朝的心脏,仰望星空和脚踏实地决不可能同时成立。脚踏水泥实地,陷在舌惠主义的造作里,你望不到多少星空;要望星空,只有坐上自由的飞机,远离地面的红男绿女灯火圈,飞出污染的空气层,你才能像美国桂冠诗人泰德·库舍那样(见拙文《明灯影下望疏星》),见到古人所见的肉眼可辨五千星星的夜空;明白在古人那里,为什么银河系有个别称叫“明河”——欧阳修的《秋声赋》里,连童子都会说“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如此星空,真是令人神往。
想想老农又在旧笨复发了。呵呵,难怪家属至今一口咬定,说俺就是个教不好的弱智。端午假期,农专的几位老同学来家玩,好心在家属面前讲好话,说俺那时候真用功,一下课就泡在图书馆里读《牛津大词典》,只有穿裙子女同学走过时抬眼瞧一瞧。客人走后,家属总结道:原来你读书时,低头是白痴,抬头是花痴啊!唉,不由要想起一位英国诗人的悲愤呼号:Woman, cannot live with you, but cannot live without you either 。555,这后一句话,似乎比身为弱智更让人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