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能不能建得到处美轮美奂,似乎每家收入都在全国中位数三倍以上?以美国的经验看,这是不可能的;而且是不必要的。当然,我们都知道,美国城管的心不够狠,美国拆迁公司的手不够辣,穷人赶不走,所以美国的经验似乎不能作数。不过,二战之后十余年,美国有个生活水平显著提高的黄金时期,大批人搬出拥挤的城市,住到新开发郊外小区,这不是远离穷人了吗?
美国每十年调查一次人口——今年的调查正在进行,下面用的数据是2000年的——调查时会问很多问题,家庭收入是其中之一。人口调查局会根据所得数据,编印很多资料,全国各社区中位收入列表是其一。仔细看社区中位收入表格,会发现一个有趣现象:高收入社区附近,至少会有一个低收入社区——必定会有。
东海岸的纽约市中心曼哈顿,是全美工资最高的郡(county,州以下地区),中位年薪七万三千美金。但曼哈顿旁边的布鲁克林,传统上是犹太人、意大利人、爱尔兰人、韩国人等一茬茬新移民居住的地区,收入比曼哈顿低得多,房子也破旧得多。就是曼哈顿之内,也是南有唐人街,北有哈莱姆(Harlem,靠近哥伦比亚大学的黑人区),这两个社区的居民,收入要比夹在中间的上城富人区低了一大截。哈莱姆更是经常在政客演说和学者研究中,被当作城市贫民区的典型。
曼哈顿是旧城典型;加利福尼亚州的圣塔克拉拉(Santa Clara), 则可算作新区典型。这个西海岸的郡,工资全美次高,中位年薪六万四千。那是斯坦福大学所在地。斯坦福购物中心内,排满了高雅的精品店。但是,从中心开车出去,穿过一条高速公路,就是黑人和墨西哥人住的低收入社区。
想想道理其实很简单。家庭收入再高,孩子也不会顿顿上法国餐馆。很多美国富人仍然保持着新教徒的节俭传统,孩子通常只是去麦当劳和必胜客。麦当劳里翻牛肉饼子的,饭店里端盘子的,加油站拖管子的,电影院里卖票子的,还有给庭园剪花枝的,这些收入不高、不足以支付每日远程交通的工作,也得有人做。于是,富裕社区附近,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这些工作者所居住的低收入社区。
更理想的是,低收入社区内最好还混住着中产阶级。
美国总统奥巴马曾在芝加哥黑人贫民区做过三年社区组织者(community organizer) ——非政府组织委派的“大学生村官”。他在1995年出版的自传《父亲的梦想》中谈到,他主要是和教堂牧师合作。教堂也提供了开会和活动的场地。令他头痛的是,这些教堂普遍处于衰落状态。
六十年代之前,黑人中产阶级与粗工、浪子在走步可到的同一教堂祈祷,教堂是自然的社区中心。六十年代的民权运动打破了种族壁垒,白人房主再因为肤色而不卖房给黑人,他就犯法了。于是家境较好的黑人纷纷搬到郊区的中产阶级社区。随着中产阶级的迁出,城市黑人区的贫困家庭比例越来越高。
比贫困更严重的是精神失落。从困难环境中奋斗而出,需要一套价值系统:家庭稳定,尊重知识,自律,苦干,待人有礼貌,有同情心,乐于帮助他人,等等。教会能提供这样的价值;而那些实践教会价值的黑人男性,则为社区下一代树立起上进的榜样。他们离去之后,没有学到主流价值、没有人愿意雇用的下一代,只能延续下一代的贫穷。
奥巴马由此得到一个很多人已经达到的结论:要彻底改变这类黑人社区的面貌,需要中产阶级搬回来“掺沙子”。
奥巴马离开纽约去芝加哥工作时,他并不是教徒。但他后来选择了一座教堂,那里的教团成员以专业人士为主。打动奥巴马的是成员们的一条誓言:鼓励成功,但成功后坚决摒弃“中产阶级态度”——指有了点钱就搬离黑人社区,似乎自己比留下的人高明似的。这位“村官”后来上了哈佛法学院,毕业后,他真的又回到芝加哥黑人区。
新世纪伊使,在奥巴马“村官”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芝加哥展开了一场重建社区的试验。市府拆掉那些六十年代约翰逊总统建设“伟大社会”时分配给穷人住的外形如火柴盒的成片旧房子,改建为各有风格的公寓楼(下图)。楼里的单位,三分之一为商品房,按市场价格出售;三分之一为是政府补贴的廉售房,收入低于某条标准的人家,可以报名参加抽签,抽到者可以购买;还有三分之一为分给穷人白住的福利房。这个计划已经进行了十年,准备到2015年完成(按美国速度,十有八九要延迟)。

这一政策,也在美国其他不少城市实行。例如,6月26日的《纽约时报》就有报道,哈莱姆新建的公寓楼,一半为商品房,另一半为廉售房。商品房比廉售房略好一点,比如商品房铺的是地板,廉售房是水泥地上铺地毯。严格讲这还不是“贫富混居”,而是比较有钱的和有点钱的混居。不过“混居”的意义严格,商品房和廉售房是一间间犬牙交错混在一起的,不是你占一层我占另一层。
为什么有人愿意出市场价买商品房与吃政府福利的穷人住在同一大楼?一是市府提供的地皮比较好,去市中心比较方便。二是现在有很多年轻专业人士,特别是近几年大学毕业的,环保意识很强,要过低碳生活。他们不愿住郊区,每天消耗汽油来回。改建社区的新房,正好适应他们需要。
不久前,兰州市政府决定,今后的保障性住房将实行“贫富混居”。在此之前,武汉市政府也在考虑,以后成片开发的商品房必须包括一定比例的经适房和廉租房,提倡富人和穷人混居。当地官员解释,这样可以避免“富人”与“穷人”之间在心理上产生隔阂。这类被媒体称作“贫富混居”的愿景和政策,引起很多议论,对其效果也有很多怀疑。据《法制日报》8月20日兰州报道,穷人不领情,富人不买账,开发商竭力反对,“不管是低收入者,还是高收入者,似乎对‘贫富混居’这一政策都不可接受,这一点或许在兰州市政府的意料之外。”其实,这一“穷富混居”的提法,似乎有些极端,容易引起误会。太富和太穷,大概不会混居也不宜混居。但富人区和穷人区不要过于隔绝,而且区内最好都有中产阶级居间平衡,则确实可以减轻不少社会问题。这叫作阶层搭配,和谐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