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30日星期六

吴澧:临江仙里不伦情

  因为要写那篇纪念欧公千年诞辰的文章,《风流千载欧阳修》,兄弟找了点欧公的诗词文赋读了一读。前人对他的词谈得比较多,咱这号水平,也就是看看大路货,俺就翻了翻上海辞书出版社的《唐宋词鉴赏辞典》上卷(唐·北宋)。指导欣赏者有老先生,也有研究生,还有一些如今已是博导的人。钱仲联、叶嘉莹和周汝昌等老先生,水平明显高出一大截,兄弟不由要感叹后继无人。其中,周先生的讲解让俺乐了半天。
  周先生谈得是一首《临江仙》:

  临江仙 欧阳修      

池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
小楼西角断虹明。       
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
凉波不动簟纹平。       
水精双枕,畔有堕钗横。    

  周老第一句话就是“此词甚奇”——“奇在所取时间、景色、人物、生活,都不是一般作品中常见重复或类似的内容,千古独此一篇,此即是奇,而不待挟山超海、揽月驱星,方是奇也。”老先生用词典雅,古籍娴熟,但那语气,怎么跟文学女青年似的?而且,调门起得这么高,下面怎么唱?
  下面无非也是高调门,“奇又在‘碎’。雨本一阵,了不可分,而因荷承,声声清晰。此为轻雷疏雨,于一‘碎’字尽得风流,如于耳际闻之。”现在读这类话,真的感到很危险。某个小孩往计算机里塞张《全唐诗》碟片,一查,就可能哂笑你说,“前人早用过这个‘碎’字了”。不过,学界规矩,与前辈比,要比自身功力,不比技术手段。技术手段肯定是后辈厉害,有什么可比的?陈寅恪一位弟子能背两万首唐诗,典故随手拈来,人家那叫功力。虽说俺对周先生高捧这个“碎” 字有疑虑,搜索碟片这类事,俺还是留给那些急着出名的小孩吧。
  周先生说这首词“所写是夏景,傍晚阵雨旋晴,一时之情状,画所难到,得未曾有”。按咱们阅读唐宋词所培养的整体感觉来判断,词里的时间,似乎确为夏日傍晚。问题在于,如果雨是傍晚下的,则太阳在西面,阳光从西面射来,诗中女子,如何见得到「小楼西角断虹明」的景象?如果虹和阳光在同一方向,要是阳光强烈点,你怎么观赏?傍晚的虹,必然是在东面的嘛。
  而这一时间问题,或许正是解读这首词的关键。
  周先生的文章最后说,“后来苏东坡《洞仙歌》亦以之写夏夜:“绣窗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末四字为俗流妄用为亵词,其实坡公止是写热甚不能入寐,毫无他意。欧公此处,神理不殊,前后一揆。若作深求别解,即堕恶趣,而将一篇奇绝之名作践踏矣。”周老真逗,你不说,现在的读者肯定想不到。你这句话点醒了他们,人家就真的要“深求别解”了。
  假设欧阳修没有乱写,词中女子所见确为西虹——
  中国文人经常乱写,到了近代还是这样,都跟周先生似的,饱读诗书,但从来不会携卷书走出去,将书中文字与天文地理核实一下。西方有科学传统,他们的文人就不一样。埃米莉·狄金森要算是不出门的了,只是自家院子走走,但她读中学时做过收集植物的科学项目。她有个标本簿,如今收藏在哈佛博物馆,内装五百余种当地植物标本,全是她亲手采集的。标本下写着拉丁学名,按标准分类分隔排放。狄金森诗里写到的花鸟草虫,她有着整套的科学知识。上周三《中华读书报》一篇关于中学生阅读状况的报导里,一位语文老师说:“王安石的好作品多了,〔语文课本〕偏选《游褒禅山记》,文字不好看,而其中那点可怜的‘理’,小学生就懂了。”但这篇文章是少有的中国文人所写的强调实地考查的文章啊!“小学生就懂了”?俺怀疑这位老师都没懂。他大概以为语文课就是吹吹文学女青年最喜爱的华丽词藻,狄金森式的实证是不必多教的。
  ——不过,即使你猜想欧阳修把傍晚的东虹误写为西虹,按学界规矩,对前人可能的错误,没有过硬证据,宁可信其无,不可断其有。而欧阳修要是与后生王安石一样,膺服“古之人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小楼西角断虹明”真是按实际天象所写,这首词就更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
  如果词中女子所见为西虹,这一句的时间就在早晨。然后下雨的时间还要提前。大概是睡在床上吧,先是听到远处有轻雷,这雨会不会过来呢?过来了,接着听到自家池塘的雨声了。晴日早晨听得到的荷盖上露珠滚入池水的荷声,被敲打在荷盖上的雨声搅碎了。
  咦,雨声停了。起床一看,西角有虹。咱乡巴佬靠天吃饭的老农语说,“东虹日头西虹雨”,早上有虹,只怕还会有雨。于是担心,于是靠着栏杆巴望,直到终于等来了清清楚楚的月亮。
  世界上什么东西,能让一个女人从早等到晚,从断虹明等到月华生?
  男人,只有男人,才是推动女人苦等的动力。
  到了这一步,要想不堕“恶趣”,已是欲罢不能。
  此时回过头来看,俺也觉得“于一‘碎’字尽得风流”。不但是雨声碎荷声,更是雨声碎妾心啊。
  幸而到底月华生。男人来了。燕子想偷看?对不起,玉钩一拨,帘幕垂下啦。
  或许,这里的燕子,还是个比喻。“燕子飞来”,其实就是男人……
  古人写词,上阕和下阕往往结构对称。上阕前两韵与最后一韵之间,隔着相当一段时间;不妨假设下阕也有一个时间差——从“垂下帘旌”到“簟纹平”,也有相当一段时间。终于累了,要睡了。外面的池塘静静的,席子也压平了,不再在身下动来动去。水晶枕头——欧公特地写明是两个——旁边,掉着个发钗。美国女人如果愿意跟你上床,走进房间时的暗示就是卸下耳环。古人大概也如此,同床之前先把发钗拔了。古人梳头很花时间的,为保持发型,晚上用那种垫起脑袋的枕头,独睡时未必卸发钗——可参考电影《艺伎回忆录》,中国古人的生活习惯,往往能在日本求得实证。
  周汝昌老先生说“此词甚奇”,兄弟我举双手赞成。奇就奇在短短五十八字内,可以塞进一个故事,简直可以演绎出一折元代杂剧。欧公小词的这种情节性,依俺读词所见,之前几乎没有,之后甚为稀少。
  艳词——这首《临江仙》还只能算艳词,不能算淫词——要写到这样,才叫水平。可以当闺阁词读过去;深入一下却能抓出字句里的偷情故事,但这深入也不用太过分的想像力,只要认出作者有意安排的时间就可以了。香艳却又不露痕迹。不过,俺猜想在宋代,人人都知道这首词写的是偷情上床,反是现在的冬烘非要“深求别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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