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20日星期三

孔誥烽:美重施故技維持美元霸權



货幣战爭,如箭在弦。只要我们搞清楚美国自1970年代废除全球金本位制度后,怎样通过种种经济和非经济手段维持美元霸权,便能理解最近的发展,其实只是老美重施故技,不用大惊小怪。

美国在二战后凭压倒性的经济实力,承诺以35美元兑一安士黄金的固定价值,架起了一个以美元为基石的全球固定匯率制度。到了1971年,陷入越战泥潭的美国在经济滑坡和黄金储备流失的压力下,单方面宣布取消美元与黄金的保证价,通过美元贬值减少经常帐赤字,挽救美国经济。全球金本位制崩溃后,不少人断言美元时代已经结束,世界將进入多种货幣多足並立的时代。

但过了40年,美元霸权仍然屹立不倒。不少政治学者指出,没有黄金支持的美元霸权之延续,已是一政治现象,超出了经济学的范畴。

无论在冷战期间或是冷战后,美国均以大於其他资本主义国家总和的军费维持一个全球军事保护伞。美国不单负责欧洲、日本 和主要能源出產国的防务,还保障全球重要航道畅通无阻。受美国保护的国家在进出口结算与外储中,不由自主地使用影响力与发行国经济实力不相称的美元,並为此承受不低的经济成本与风险,等於是向美国交保护费。

美元每次大转势都由华府主导

当然,美元享有主宰地位,並不代表它一直未曾遇上挑战。1990年代欧洲在冷战结束后加速整合,试图甩开美国,自创新货幣,便是金本位解体后美元遇到的最大衝击。当时美国的对策是拉拢东欧国和分化德法与其他欧洲国家,为欧洲扩张和整合製造障碍。后来美国更发动伊战推翻萨达姆,使德法以爭取联合国取消伊拉克禁运,换取伊国將来以欧元结算石油出口的交易成为泡影,拆毁了欧元的一条光明前路。

美国以政治与军事力量保住美元霸权,让华府在过去40年大部分时间能按本国经济需要,隨心所欲地调整美元价值。上图清楚显示,美元在国际货幣市场的每次大转势,都是由华府单方面主导的。

1980年代初联储局主席Paul Volcker將利率抽高至20%以上,以对抗通胀,令美元匯价上扬。后来华府见强美元令美国经常帐恶化,又在1985年通过广场协议令美元兑马克与日圆大幅贬值。1990年代初弱美元令金融业吃亏,加上诞生前夕的欧元来势汹汹,迫使克林顿政府在1995年重回强美元政策。到了2000年后美国经济增长乏力,格林斯潘则以连串减息刺激经济,再將美元压低。

中国拋售美债是搬石砸脚之举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美国以庞大刺激方案挽救经济,所以极需要中国继续买美债,帮忙填补財政赤字,並防止美元急速下滑和通胀失控。从 2008年底到2009年,美国访华的每位领袖,都忽成低声下气的美债推销员,被中国官员冷待羞辱,也在所不惜。结果中国没有离弃美债,加上欧洲经济比美国更差,使美元成为资金避风港,令美元在这两年不跌反升。

但中国在金融危机后继续大手买美债,其实是出於中国要通过不断投资美元资產以压低人民幣兑美元匯价、刺激本国出口业復苏的需要。今年年初有报道指中国在2009年底拋售美债,在金融市场引起了一阵恐慌。当时英国《卫报》就此事访问我,我一反主流看法,表示中国拋售美债,是搬石砸脚之举,所以难以成为趋势。报道刊出后,有朋友质疑我没有认清中国现今已强大到可以摧毁美帝的现实云云。但不足两个星期,美国財政部即宣布早前引发中国拋售美债疑云的数据有误,经修正后的数据显示中国不单没有卖债,反而通过伦敦与香港等地的金融中介公司增持美债。

今年多项数据显示,美国经济其实没有通胀危机,反而出现了通缩风险。在此新形势下,美元匯价下滑、联储局印钞买財政部发行的债券、中国停买甚至拋售美债,对华府来说不单不是坏事,反而成了能帮助美国平衡经常帐、提升储蓄率、对抗通缩的好事。这解释了为何美国在这两个月一反自金融危机爆发后將人民幣升值议题放一旁的態度,再次启动舆论机器,逼人民幣升值。他们对中国叫阵的潜台词,路人皆见:美国希望美元贬值,不怕通胀,现在已不稀罕中国买美债了。在危机之初已有先见之明,叫大家不用担心通胀的Paul Krugman,早前更在其《纽约时报》专栏中明言,若中国开始拋售美债,华府应立刻寄上谢卡。

就在此时,美国宣布「重返亚洲」,在朝鲜半岛、南中国海甚至冲绳岛链无风起浪,军演闹事。其目的看来不单是要爭夺地缘政治的主导权,而是要利用中国周边国家在中国崛起下的不安全感,为他日要与中国在匯率问题上摊牌时累积筹码。

北京要摆脱美元霸权,加速人民幣国际化,长远当然有用。但现时仍未能自由兑换的人民幣要完成国际化,恐怕还有漫漫长路,远水不能救近火。最近北京积极与其他发展中国家达成以人民幣结算贸易的协议,则可能会重复1930年代希特勒建立「帝国马克货幣区」(Reichsmark bloc)的凶险之路。

好戏在后头 全世界都在看

当年德国在大衰退中为了摆脱英镑等强势货幣的主导,与波兰、希腊等周边国家达成以马克结算贸易的协议。这结果引发英美法等国以贸易保护主义反制。德元区內的小国,则因担心经济太依赖德国,暗中靠拢英法以作保险,並不断提高输出德国的原材料价格。最后德国在经济上吃了大亏,德元区內部和德元区与其他经济体的衝突与猜忌,加速升级失控,其余的都是歷史了。

美国迫使人民幣升值,乃是重施过去40年凭政治与军事力量操控各国幣值的故技。北京现在虽未至於黔驴技穷,但可选择的路,著实不多,要怪便只能怪为何过去10多年未有趁经济形势大好时將发展模式调整为內需导向,摆脱出口依赖。若北京最后能以大智慧扭转劣势,顶得住升值压力,那么这场货幣战,很可能成为美元霸权结束的开始。但若中国最后只能体面地投降,那么美元霸权,便將稳定地延续多一段时间。好戏在后头,全世界都在看。

作者是美国印第安那大学布鲁明顿校区社会学系助理教授、中国政治与商务研究中心副主任

■延伸阅读

Peter Gowan 2010. A Calculus of Power: Grand Strategy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Verso

Ho-fung Hung 2010. 「In Dollar We Trust? Plaza Accord, Iraq War, and China in the (Un)making of the Empire's Money 」 Paper presented at the conference on 「the transformation of global economic order,」 Chicago Center for Contemporary Theory, University of Chicago, Dec 3-5, 2010

Milward, Alan S. 1981. 「The Reichsmark Bloc and the International Economy.」 In G. Hirschfeld and H. Kettenacker. eds. Der Führerstaat. Mythos und Realitat Stuttgart: D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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