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Q84
村上春树
精气神 译
这里是观赏物的世界。
一切都是假货。
但是如果你相信我,
一切都将变为真货。
It's a Barnum and baliey world.
Just as phony as it can be,
But it wouldn't be make-belive
If you belived in me.
"It's Only a Paper Moon"
(E.Y.Harburg & Harold Arlen)
BOOK1
(4月-6月)
第 1 章 青豆
不要被外表所蒙骗
出租车上的收音机FM波段正在播放古典音乐,曲子是亚纳切克的《小交响曲》。
在被卷入拥堵车流中的出租车里并不适合欣赏这样的音乐。出租车司机好象也不是在特别认真地洗耳聆听。这个中年司机如同老练的渔夫站立在船头观察潮汐发生的不祥先兆那样,缄默无语地注视着前方连绵不断的汽车长龙。
青豆把自己深埋在后座里,微颌双眼听着音乐。
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够在听到亚纳切克《小交响曲》的开头部分,就可以准确说出这是亚纳切克的《小交响曲》呢?大概是介于“很少”和“几乎没有”之间吧。但是青豆不知为何能够听出来。
亚纳切克在一九二六年创作了这首短曲《小交响曲》,开头部分的主题原本是为了一个运动会的开场奏乐而作。青豆在脑海里想象着一九二六年的捷克斯洛伐克。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终于从哈布斯堡家族的长期统治下解放出来,人们在咖啡馆畅饮皮尔森啤酒,制造又酷又帅的机关枪,享受着造访中欧的短暂和平。弗兰茨·卡夫卡已在两年前不幸去世。没过多久希特勒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这个袖珍的美丽国家转瞬之间就被吞噬。后来发生的如此灭顶之灾在当时无人能够预料。历史向人们揭示的最重要的命题也许就是“在当时,谁也无法预见到未来。”青豆一边在听着音乐,一边在想象着从波希米亚平原吹拂而过的和煦柔风,任由思绪在历史的长河中漫游。
一九二六年大正天皇驾崩,年号改为昭和。在日本黑暗的阴霾时代也即将拉开序幕。现代主义和民主主义的短暂间奏曲终结,法西斯主义就要大行其道了。
历史和体育一样,是青豆的爱好之一。虽然不怎么看小说,但如果是和历史有关的书籍,却读了不计其数。她对历史颇感兴趣之处是,所有的事实基本上都和特定的年号以及地点结合在一起。记忆年号对她来说并不是太难的事情。只要掌握各种历史事件前后左右的关系,即使不死背数字,年号也会自然而然地从脑海中浮现。在初中和高中,青豆的历史课成绩经常拿到班上的最高分。每当看到对记忆历史年号感到棘手的人,青豆就感到大惑不解,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呢?
青豆是她的真名。她的爷爷是福岛县人,在山里的小村镇上姓青豆的人还真的是有好几个呢。但是她本人还没有去过那里。在青豆出生前,父亲就和家里断绝了关系。母亲家这边也一样。所以青豆还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她几乎不旅游,但是一有机会,她就会习惯性地翻看宾馆里配备的电话簿,查找有没有姓青豆的人。但是迄今为止在她到过的城市也好,乡镇也好,还没有发现一个姓青豆的人。每当此时,她就感觉自己像是被只身抛到茫茫大海里的孤独漂流者。
青豆常常懒得报自己的姓名。每当她说到自己的姓名时,对方就会用奇怪的目光或是用疑惑的目光注视她的脸。青豆小姐?是的。青色的青,豆子的豆,我叫青豆。在公司工作的时候因为必须携带名片,因此常常引来很多的烦恼。一把名片递过去,对方就要对着名片凝视半晌,如同突然接到什么不幸的书信一样。有时在电话里告诉对方自己的姓名时,还能听到哧哧的笑声。在政府部门和医院的等候室一叫到她的名字,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她,大概是想看看这个叫青豆的人到底长的什么样子。
有时也有人会把青豆的发音搞错,叫成“毛豆小姐”,也有时被叫做“蚕豆小姐”。每当此时,她就会订正说“不对,我不叫毛豆(蚕豆),我叫青豆。虽然它们都是差不多的豆子。于是对方就苦笑着道歉。“对不起啊,不过还真是很少见的姓。”在三十年的人生中,同样的台词不知到底听过了多少次。为了这个姓,不知被大家开了多少次无聊的玩笑。如果不是生为此姓,我的人生也许和现在大相径庭。比如,叫佐藤也好,叫田中也好,叫铃木也好,如果是这种满大街的姓氏,我可能会拥有一个更为惬意的人生,以更为宽容的目光看待世界。或许。
青豆闭目凝神听着音乐。管乐器的合音营造出的美妙音响回荡在脑中。这时她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情。作为出租车上的收音机,音质实在是过于好了。因为虽然已将音量调小,但是音质依旧深沉,倍音音色优美动听。她睁开眼睛,探出身子去看嵌在中控面板上的车载音响。音响设备是纯黑色的,闪烁着傲然的幽暗光泽,虽然看不清牌子,但一看外表就知道是高档货。带有很多旋钮,绿色的数字高雅地映现在显示屏上。这应该是顶级音响。一般的出租车运营公司是不会在车上装备如此高档的音响设备的。
青豆重新四下打量车内,因为上了出租车以后就一直在想事情,所以刚才并没有注意到,这辆车不论怎么看也不是普通的出租车。内饰品质考究,座位也相当舒适,而且最主要的是车内出奇地安静,看来隔音做的非常到位,车外的噪音几乎一点都传不到车内。就好象置身于安装有隔音设施的录音室一样。可能这是辆私人出租车。在私人出租车司机里面,有人在车的花费上是不惜重金投入的。她转动眼睛寻找出租车运营证,没有发现。可是并不象无证非法运营的出租车。车上安装有正规的出租车计价器,正确地标明着金额。虽然计价器上显示着2150日元这一金额,但是却到处也找不到写有司机名字的运营证。
“很好的车啊,也很安静。”青豆在司机的背后搭讪道。“这是什么车啊?”
“丰田的皇冠沙龙。”司机简洁地回答。
“音响效果不错。”
“车子很安静。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选了这部车。因为尤其是在隔音方面丰田的技术在世界上都是数得着的。”
青豆点点头,把身子又蜷缩在座位里。司机的说话方式不知为何让人感觉有些问题。好象总是采取言犹未尽、话说一半的方式。比如(只是比如),丰田在隔音方面没得说,但是在其他方面有什么问题。象这样说完后,留下另有含义的小沉默。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就象有一片小小的云朵突然飘来。青豆因此感到有些莫名的不安。
“确实很安静。”她开口附和,象是要驱散那片小云朵。
“而且立体声音响好象也非常高档。”
“购买的时候,需要决断。”司机以退役参谋讲述以往作战经历的口吻说。“但话说回来,因为是要这样长时间坐在车里,所以想尽量听好的音响,再说——”
青豆等着他继续说后半句。但是没有后半句。她再次闭上眼睛,凝神听音乐。亚纳切克本人是个什么样的人,青豆一无所知。但不管怎么说,亚纳切克肯定不会想到,自己创作的乐曲会在一九八四年的东京严重堵塞的首都高速公路上的一辆静谧的丰田皇冠沙龙车里被人聆听。
但是青豆为什么一下子就能听出是亚纳切克的《小交响曲》呢?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而且我为什么还知道这是在一九二六年作的曲子呢?她不算是一个古典音乐的爱好者,对亚纳切克她也没有来自于自己个人方面的记忆。尽管如此,在刚听到这个曲目的开头一节的瞬间,在她的脑海里犹如条件反射般地浮现出各种知识,好比从敞开的窗外飞进来一群鸟,带来一种拧巴的奇妙感觉。没有痛楚和不快,只是身体的所有组成部分似乎有一种在物理上被逐渐拧紧的感觉。青豆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小交响曲》能给我带来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吧。
“亚纳切克”青豆半无意识地脱口而出。说出之后,才想如果不说出来就好了。
“你说什么?”
“亚纳切克。这个曲子的作者。”
“没听说过。”
“捷克作曲家。”青豆说。
“噢——”司机佩服地回应。
“这是私人出租车吗?”青豆为了转换话题发问道。
“是的。”司机说。然后停顿了一下,“是私人运营。这是第二辆车。”
“座位很舒适。”
“谢谢。请问您一下”司机说着把头往这边稍微转了一下。
“您是不是有急事?”
“和人约好在涩谷见面。所以请你走首都高速。”
“约的几点?”
“四点半。”青豆说。
“现在是三点四十五分吧,照这样可来不及呀。”
“堵得有这么厉害?”
“前面好象发生了一个很大的交通事故。不是一般的堵车。因为从刚才开始几乎就没往前动。”
为什么这个司机不从收音机里听交通信息呢?青豆感到奇怪。高速公路陷于瘫痪状态,使其寸步难行。出租车司机一般都会从专用的波段获取信息。
“不听交通信息,也能知道吗?”
“交通信息之类的可不靠谱。”司机用一种让人听起来感到空虚的声音说。“那种东西,有一半是假的。道路公团只播放对自己有利的信息。此时此地到底实际发生了什么,只有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用自己的大脑判断。”
“那么,依你的判断,现在的堵车不会很快解决?“
“当前不会。”司机微微点了点头。“这个我敢保证,一旦堵得吭哧吭哧的,首都高速就是地狱。您的约会是有很重要的事吗?”
青豆想了想。“是的,很重要。是和客户的约会。”
“那可不好办了。您很不走运,恐怕来不及了。”
司机这么说着,象活动脖子似地轻轻转动了几次头。脖后的褶皱象远古的生物一样蠕动。
在下意识地看着它蠕动时,青豆突然想起在挎肩背包底层放着的尖锐物体,不禁手心微微出汗。
“那怎么办好?”
“没办法。因为这里是首都高速路,在到下一个出口前毫无办法。不能象普通公路那样,稍微靠边下车,从最近的车站乘电车走。”
“下一个出口在哪里?”
“池尻。要开到那里估计太阳都要落山了。”
“要到太阳落山?青豆想象自己被困在这辆出租车里直到太阳落山的情景。亚纳切克的音乐还在继续。带弱音器的弦乐器就象要安抚紧张的情绪般地缓缓奏起,刚才拧巴的感觉现在放松多了。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青豆在砧附近打的出租车,从用贺上的首都高速路三号线。最初车流还算通畅。但是从快到三轩茶屋的地方开始突然堵车,不久就几乎是一动不动了。而出京方向却畅通无阻,只有进京方向悲惨地被堵得水泄不通。通常在下午三点多的时候三号线的进京方向不是拥堵的时间段,正因为如此青豆才指示司机走的首都高速。
“在高速路上是不按时间加计费用的。”司机看着反光镜说道。“所以您不用担心车费。但是如果您约会迟到了会不好办吧?”
“当然不好办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司机从反光镜中瞥了一眼青豆的脸,他戴着浅色的太阳镜,由于光线的作用,从青豆这里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嗯,也不是说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使用一点违规性的非常手段,可以从这里乘电车去涩谷。”
“非常手段?”
“就是不太能公开说的办法。”
青豆没再说话,她眯起眼睛等着司机继续说。
“你看,这前面不是有靠边停车的地方吗。”司机指着前方说道。“就是立着埃索大广告牌的那里。”
青豆揉了揉眼睛,看到在双车道的道路左侧设有为了停靠故障车的空地。因为在首都高速路上没有路肩,所以每隔一段路程就设置有紧急避难场所,并有安装紧急电话的黄色电话亭。可以和高速公路事务所取得联系。现在那块空地上一辆车也没有停。隔着对面车道的大楼楼顶矗立着埃索石油的巨大广告牌。一只笑面虎手里拿着加油枪。
“其实呀,那里有通往地面的阶梯。在发生火灾或地震的时候,是为了让司机弃车后从那里逃生到地面上修的。平时修路工他们就使用这个地方,如果您从阶梯下去,附近就有东急线的车站,坐上它,马上就能到涩谷。
“一般基本不为人所知。”
“可是不是紧急情况,随意使用这个阶梯会不会有问题呀?”
司机停顿了片刻。“这怎么说呢。道路公团的具体规则我也不太清楚,但是这样做不会影响任何人,应该会睁一眼闭一眼的吧。一般在那种地方也没人一直盯着,虽说道路公团到处都有很多职员,但实际干活的人很少,这是出了名的。”
“那是什么样的阶梯?”
“就是那种类似于发生火灾时的应急楼梯。对了,在老式大楼的后面常常带有这样的楼梯。没什么危险。有三层楼那么高,但很容易就能走下来。一般在入口处有栏杆,但不高,如果想翻过去就能不费事地翻过去。”
“您以前走过这个阶梯吗?”
司机没有回答。他在室内的反光镜中露出淡淡的微笑。是那种能够读出各种含义的笑。
“最终还要由您自己决定。”司机边说边和着音乐的节拍用指尖轻轻敲打着方向盘。“坐在这里听着高音质的音乐,就是慢慢走着,我也根本无所谓。因为即使再努力也哪儿都去不了。事已至此,只能互相做好心理准备。但是如果您有紧急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必要的应急手段。”
青豆微蹙眉头,把目光移向手表,然后抬起头环顾四周的汽车。在右侧有一辆蒙着一层白灰灰尘土的黑色三菱帕杰罗。副驾驶座上有一个年轻男子开着窗户,无聊地抽着烟。留着长发,皮肤晒得黝黑,穿着一件暗红色的防风运动套衫。车内储物室塞着好几个用过的脏兮兮的冲浪板。前面停着的是一辆灰色的萨博900,浅色的玻璃窗关得紧紧的,里面坐的什么人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车身上打了非常漂亮的腊,只要一靠近,车身就会把脸给映照出来。
在青豆乘坐的出租车前面,是一辆后保险杠上有凹痕挂着练马车牌的红色铃木奥拓。一位年轻的母亲握着方向盘,小孩儿无聊地站在座位上动来动去。母亲用不耐烦的表情训斥着。透过玻璃窗可以读懂母亲的口型。和十分钟前的光景完全一样。在这十分钟里车子走了大概连十米都不到。
青豆一直在思索着。在脑中将各种因素按照优先顺序进行整理,没用多长时间就得出了结论。亚纳切克的音乐也适时地即将进入最终乐章。
青豆从挎肩背包里取出一副小巧的雷朋太阳镜戴上。然后从钱包里抽出三张一千日元的钞票递给司机。
“我在这里下车。因为我还是不能迟到。”她说。
司机点点头,接过钱。“要发票吗?”
“不要,零钱也不用找了。”
“那就谢谢了。”司机说。“刮大风了,小心点,别滑倒。”
“我会小心的。”青豆说。
“还有”司机对着车内的反光镜说:“希望您记住一件事,事物和外表是不同的。”
事物和外表不同。青豆在脑子里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微微皱了皱眉。
“此话怎讲?”
司机一边选择用词,一边说:“就是说,要说的话,你现在要去做的不是一般的事,是吧?在光天化日之下,从首都高速路上的应急阶梯下去,一般人大概是不会这么做的。特别是女人更不会做。”
“也许是这样吧。”青豆回答。
“还有你这么做了以后,怎么说呢?也许以后你看到的日常风景就和平时的不大一样了。我也有这样的经验。但是你不要被外表所蒙骗,现实往往只有一个。”
青豆思考着司机所说的话。在她思考期间亚纳切克的音乐结束了。听众紧接着就开始了鼓掌。原来播放的是在某地举行的音乐会录音。听众爆发了长时间热烈的掌声。不时还能听到“布拉博”(注1)的喝彩声。青豆的眼前浮现出指挥家面带微笑向起立的听众频频鞠躬的情景。指挥家抬起头、举起手和首席演奏者握手,然后转向后面,两手抬起向管弦乐团的成员致意,再转过身来,又一次深深地鞠躬。长时间听着录音的掌声,听着听着就充耳不闻了。那感觉就象是耳朵正在经受火星上永无休止的沙尘暴的洗礼似的。
“现实在任何时候都只有一个。”好象是在书里重要的一句话下面划线一样,司机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当然。”青豆说。没错。一个事物,在一个时间里,只能存在于一个地点。爱因斯坦已经证明过了。现实总是冷静的,总是孤独的。
青豆指着车载立体声,说“音响非常棒。”
司机点点头。“作曲家叫什么名字来着?”
“亚纳切克”
“亚纳切克”司机复述着,象是在背重要的口令暗号。然后拉了下扳手,把后面的自动门打开,“当心点。但愿您能赶上约会。”
青豆手里拎着大大的挎肩背包下了车。在下车的时候,收音机里的掌声还在持续不断。她小心翼翼地沿着高速公路的边缘向着前面只有十米远的紧急避难的位置走去。
每当从对面的车道上驶过大卡车,鞋跟下面的路面就抖动得颤颤悠悠。与其说是颤悠不如说是浪涛更贴切,就仿佛是在波涛汹涌中的航空母舰的甲板上行走。
红色铃木奥拓里面的小女孩从副驾驶座的窗户里伸出头来,呆呆地张着嘴望着青豆。然后转过头来问母亲:“你看你看,那个女人在干什么?她要去哪里?”接着就大声执拗地央求道:“我也想到外面走。妈妈,我也想出去,妈妈。”母亲只是默默地摇摇头,然后用责备的目光瞅了一下青豆,不过这是周围发出的唯一声音,看到的唯一反应。其他的司机们抽着烟,微皱着眉,用好象被晃了眼的目光目送着她坚定地走在高速路侧壁和汽车之间的身影。他们好象一时也反应不过来。即便车辆走不动,但有人在首都高速路上步行,也不是件寻常的事情。对发生在眼前的这真实一幕,要感知并接受,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更何况如果步行的是一个身穿迷你裙、脚登高跟鞋的年轻女子。
青豆微低着头盯着正前方,背挺得直直的,一边任由肌肤感觉着人们的视线一边以稳健的步伐走着。
查尔斯·佐丹的栗色鞋跟在马路上发出干燥的声音,风吹动着大衣的下摆。虽然已经进入四月了,但风仍然很冷,蕴涵着粗砺的预感。她在Junko Shimada薄羊毛西装的上面披了一件米黄色的风衣,背着一个黑皮挎肩包,齐肩的短发修剪得很整齐,收拾得很得体。没带任何首饰类的东西。身高一米六八,几乎没有一点赘肉,所有肌肉都经过精心的锻炼,当然这在风衣外面是看不出来的。
如果从正面仔细观察她的脸,应该可以发现她的左右两个耳朵的形状和大小差异很大,左耳比右耳大很多,形状也是歪的。但这其实没有谁能够注意到,因为耳朵一般常常是掩藏在头发下面。嘴唇则如一条直线般地紧闭着。显示出她桀骜不训的性格。小巧的鼻子,略微凸起的颧骨,宽宽的额头和长长的直眉,无不在一一地表明她的这一性格特征。虽说对长相人各有所爱,但是整体上姣好的鸭蛋脸型,基本上可以说她是一个美女。问题是她的面部表情极其缺乏,紧闭的嘴唇如果不是特别有必要是不会露出一丝微笑的。双眼就象优秀的甲板监视员那样敏锐而冷峻。因此,她的长相一般不会给人留下特别鲜明的印象。很多情况下,引人关注的与其说是静止的长相好坏,不如说是表情的自然流露和优雅程度。
一般的人很难准确记住青豆的长相。一旦将视线离开她,就无法描述她长的什么样子。总的来说,虽然是一张有个性的脸,但不知为什么具体的细节特征就是留不下印象。从这个意义上说,她很象巧妙拟态的昆虫,变化颜色和形状,潜伏于背景之中,尽量不引人注目,不让人轻易记住,这正是青豆所希望的。从小时候起她就是这样保护自己的。
但是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皱起眉,青豆那张很酷的脸就会骤然变化,面部肌肉向各自的方向用力抽搐,左右脸显的极为不对称。各处聚集着深深的皱纹,眼睛一下子凹陷进去,鼻口暴力性地歪斜,下巴扭着,嘴唇翻起,露出白色的大牙,就如同系好的带子断了,面具脱落一样,转眼间她就变成另外一个人。对方看到会被这可怕的变脸吓坏的。这是从完全籍籍无闻的普通人向着令人胆寒的深渊惊人的跳跃。所以她特别注意在陌生人面前决不要皱眉。她扭曲脸只是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或是在威胁不喜欢的男人的时候。
走到紧急停车带,青豆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寻找紧急阶梯,很快就发现了。如司机所说,阶梯的入口处有一排比腰稍高的铁栅栏,栅栏门锁着。穿着紧身迷你裙翻越铁栅栏有点麻烦,但只要不在乎别人看见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她毫不迟疑地脱掉高跟鞋,塞到挎肩包里,如果不穿鞋走,丝袜大概就要报销了,但是那种东西随便到哪个商店再买就是了。
人们都在默默注视着她脱掉高跟鞋,然后脱下风衣的样子。从跟前停着的一辆黑色丰田塞力卡敞开的车窗里传出了迈克尔·杰克逊高亢声音的背景音乐。《比莉·吉恩》。她觉得自己就好象是站在一个脱衣舞的舞台上。好吧,想看就看吧。你们被堵在这里,一定正感到很郁闷吧。但是呀,诸位,我就不再脱了啊,今天就只脱掉高跟鞋和风衣。对不住了哈。
青豆把挎肩包斜背着使其不致滑落。刚才乘坐的崭新的黑色丰田皇冠沙龙可以远远地望见。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前挡风玻璃象反光镜一样亮得晃眼,看不清司机的脸。但是他应该正在看着这里。
不要被外表所蒙骗。现实往往只有一个。
青豆深吸一口气,再大口地呼气。然后用耳朵跟踪着《比莉·吉恩》的旋律,翻越铁栅栏。迷你裙被卷到了腰际。她想,这有什么,想看的话就尽管看好了,又不是因为你看到我裙子里的什么地方就能看穿我这个人。而且修长美丽的双腿是青豆自认为在自己身体当中最引以自豪的部分。
翻到铁栅栏的那边后,青豆理了理裙子的下摆,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重新穿上风衣,把包挎在肩上,把太阳镜架往里推了推。应急阶梯就在眼前。是灰色涂装的铁制阶梯。是简朴、务实、只追求功能性的阶梯。没有做成那种为了只穿丝袜的脚,而且身穿紧身迷你裙的女士可以上下的阶梯。Junko shimada也没有想到需要按照上下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紧急避难用的阶梯来设计服装。大卡车从对面车道驶过,阶梯就被晃得颤颤发抖。风从钢筋的缝隙处掠过发出呼啸声。但是阶梯就在这里,接下来只是拾阶而下到达地面而已。
青豆最后回首望去,以结束了演讲站在讲坛上等候听众提问的姿势,目光从左至右,然后从右至左地扫过在路上首尾相连排列着的汽车。车队从刚才到现在纹丝未动。人们被堵住,也没有其他事可做,都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们很纳闷这个女的到底要干什么呢?关心和漠不关心,羡慕和轻蔑相互交织的视线全都投向翻到铁栅栏那头的青豆身上。他们的感情无法倒向一方,如同不稳定的秤一样来回摇摆。沉重的缄默笼罩着周围,也无人举手提问(即使有人提问,青豆也没有回答的打算)。人们只是在无言中等待着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契机。青豆微微颔首,咬着下唇,透过深绿色的太阳镜品评了一下他们。
我是谁,要到哪里去,要去干什么,你们一定想象不到吧。青豆嘴唇不动地这么说着。你们被困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寸步难行,甚至连后退都不行。但我不是这样。我有必须要完成的工作,必须要完成的使命。所以我要先走一步了。
青豆最后想干脆冲着那里的人们皱下眉,但只是这么想想,没有时间做多余的事,一旦皱了眉,要恢复到原来的表情还是要费些工夫的。
青豆背对无言的观众,脚底感受着铁板的透骨寒冷,稳步沿着紧急避难用的阶梯开始下行。四月初的寒风吹动着她的头发,不时露出她歪斜的左耳。第2章
天吾
有点别的想法
天吾最早的记忆是在一岁半的时候。他的母亲脱下衬衫,解开白色内衣的肩带,让不是父亲的男人吸吮乳头。在婴儿床上有一个婴儿,那大概就是天吾。他把自己当作第三者注视着,或者那是他的双胞胎兄弟吧?不,不是。躺在那里的大概就是一岁半的天吾自己。这他从直觉上就能知道。婴儿闭着眼,发出轻轻的呼吸在睡着。对天吾来说,那是人生最早的记忆。那大约十秒钟的情景在意识的垣壁上打下了鲜明的烙印。既无前者,也无后者。如同遭遇大洪水袭击的街上的尖塔,那记忆只是一个孤立的,在浑浊的水面上露出的一个头。
一有机会天吾就会问周围的人。你能想起的人生最初的情景是在几岁的时候?对很多人来说,那是四岁或五岁时候的事,最早也就是三岁。没有比这再早的了。孩子对自己周围的情景,能够当作具有逻辑性的东西来看待,并加以认识,似乎至少也要在三岁以后。在此之前的阶段,所有的情景都只是作为还无法理解的混沌状态映入眼帘。世界就像一锅稀粥,稠稠糊糊,没有骨骼,无从捕捉。情景在脑子里不会形成记忆,从窗外一闪而过。
不是父亲的男人在吸吮母亲的乳头意味着什么,对一岁半的幼儿来说当然是无法作出判断的,这是毋庸质疑的。所以如果天吾的记忆是真实的,恐怕他也是没有作出任何判断,只是将目睹的情景如实地印在视网膜里吧,就和照相机将物体只是作为光和影的混合物,机械地记录在胶卷上一样。而且可能随着意识的成长,那个被保存的固定影象被一点一点解析,其所包含的意义也被赋予出来了。但是那种事情在现实中真的可能发生吗?在婴幼儿的脑子里可能保存那样的影象吗?
抑或那只是虚假的记忆吧?一切都是他的意识在日后出于某种目的性的企图而随意臆造出来的吧?记忆的捏造——天吾也充分考虑到了这一可能性,而且得出了应该没有这种可能性的结论。作为臆造的事情,记忆也太鲜明了,有太强的说服力了。那里的光线、气味、心跳等等,这些实在感占了绝大部分,不会是假的。而且假定那一情景是实际存在过的,各种事情就都能得到很好的解释,不论是从逻辑上,还是从情感上。
这一为时十秒左右的鲜明影象常常会不期而至,既无前兆,也无迟疑,亦无敲门声。在乘电车的时候,在黑板上写算式的时候,在吃饭的时候,在和谁面对面谈话的时候(比如象这次这样),它都会突然造访天吾。犹如无声的海啸席卷而来。发觉的时候,已经横亘在了他的眼前,手脚完全麻木,时光暂时停滞,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无法正常呼吸。周围的任何事,一切都变得和他无缘,液体的幕壁将他全身吞没。虽然世界被黑暗所笼罩,但意识并不模糊,只是轨道的节点被切换。意识在某些部分上反而变得敏锐,没有恐惧。但是无法睁开眼睛,眼皮沉重地闭着,周围的声音也远去。而那熟悉的影象又一次次在意识的屏幕上放映。身体的各处沁出汗来,能感到衬衫的腋下洇湿了。全身开始微微地颤栗,心跳加速,力度加大。
在和别人同席而坐的情况下,天吾会佯装站立晕眩。这是事实,和站立晕眩很相似。只要过一会儿就会恢复正常。他从衣兜里拿出手帕,捂着嘴原地不动,他抬手向对方示意,没事,不用担心。有时过三十秒结束,也有时持续一分钟以上。其间相同的影象如同录象带处于重放状态,自动反复播放。母亲解开内衣的肩带,一个男人吸吮变硬的乳头。她闭着眼睛,急促地喘息,熟悉的母乳气味淡淡地弥散。对婴儿来说嗅觉是最敏感的器官。嗅觉可以告诉他很多东西,有时可以告诉他一切。听不见声音,空气变成粘稠的液状,能够听到的只是自己柔弱的心音。
他们说:看这个。他们说:就看这个。他们说:你在这里,你除了这里,哪里也去不了。这些话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这次的“发作”持续时间很长。天吾闭上眼睛,像以往那样用手帕堵住嘴,紧紧地咬着,也不知这样持续了多久,只有等到一切都结束以后,根据身体的疲劳程度来估计。身体消耗得很严重,还是第一次感到这么疲劳,等到能够睁开眼睛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虽然意识想尽快苏醒,|福$哇%小!說@下*載&站|但肌肉和内脏系统却不听使唤。如同弄错了季节,提前醒来的冬眠动物。
“哟,天吾君”有人一直在叫他。那声音听起来象是从洞穴的深处隐隐传来的。天吾想起那是自己的名字。“怎么样了?又是老毛病吗?要紧吗?”那个声音在说道。这次听起来近了些。
天吾终于睁开了眼睛,对准焦点,注视着自己握着桌边的手,确认了世界还完好地存在着,自己也毫发无损地在这里,虽然还有点麻木,但那的确就是自己的右手。还散发着汗味,就象在动物园里某些动物的栏杆前闻到的那种奇妙的粗野气味,可这无疑是他自身散发出的气味。
口渴了。天吾伸手去拿桌上的杯子,一边注意着不洒出来,一边喝了半杯,休息了一下,调整呼吸,接着把剩下的半杯水喝完。意识逐渐恢复到原位,身体的感觉也恢复了正常,他把空杯子放下,用手帕揩揩嘴。
“对不起,已经不要紧了。”他说。他认出在他对面的是小松。俩人正在新宿站附近的咖啡馆谈事,周围的谈话声听起来已经和正常的说话声音一样了。在旁边桌子一起坐着的两个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疑惑地望着这里。服务员脸上浮现出不安的表情站立在近处。也许是在担心他在坐位上呕吐。天吾抬起脸,向她微笑着点点头,就象是说“没问题。不用担心。”
“刚才,是发病了吧?”
“不要紧的。只是好象站起来头晕。就是厉害了点。”天吾说道。声音听起来似乎还不是自己的,但是总算比较接近了。
“如果开车的时候发生这种事,那可不得了。”小松看着天吾的眼睛说。
“我不开车。”
“那是最好了。我认识一个有衫树花粉症的男的,在开车的时候开始打喷嚏,结果就直接撞上电线杆了。但是天吾君的症状可不是打打喷嚏就完事的啊,第一次的时候可是吓了我一大跳呢。要是第二次还稍微习惯些。”
“对不起。”
天吾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杯中之物。什么味道也没有,只是温吞的液体从喉咙滑过而已。
“再要点新的水吧?”
天吾摇摇头。“不用,没事了。已经过去了。”
小松从上衣兜里掏出一盒万宝路,叼上烟,用店里的火柴点燃,然后瞥了一眼手表。
“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天吾问道。必须马上恢复正常。
“嗯,我们说到哪里了呢”小松说着,眼睛望着空中,想了想。或者说是佯装想了想。天吾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真想还是假想。小松的动作和说话方式有很多演技的成分。“唔,对了。正好讲到深绘里这个女孩,还有关于《空气蛹》。”
天吾点点头。是深绘里和《空气蛹》的话题,当他正要向小松说明的时候,开始“发作”,以致谈话中断。天吾从书包中拿出一摞书稿的复印件,放在桌上。把手放在书稿上,再次确认接触书稿的感觉。
“在电话里简单跟你说过,这部《空气蛹》最大的优点是不模仿任何人。作为新人的作品,是很难得的,没有想照猫画虎的部分。”天吾谨慎地字斟句酌。“文章确实还很粗糙,词汇的选择方法也很幼稚。从书名来看,就把蛹和茧混淆了。如果要挑毛病的话,应该还能列举出其他很多的缺陷吧。但是至少这个故事有吸引人的东西,虽然整体的情节是虚构的,但是细节的描写却非常真实。这种平衡感很好。用独创性呀必然性呀这种词汇形容是否恰当,我不知道。要是说还没有达到那样的水平,也许是的。但是在断断续续读完后,却令人有一种默然无语的感觉。即使那是一种心情不爽,难以名状的感觉。”
小松什么也没说,看着天吾的脸,等着他接着说下去。
天吾继续说。“我不希望仅仅因为文章有幼稚之处,就让这个作品轻易落选。我做这个工作这么多年,读过的应征书稿堆积如山。嗨,与其说是读过,不如说是翻过更贴切。有写得比较好的作品,也有写得不可救药的——当然后者占了绝大多数。但是浏览了那么多数量的作品,能给人以这种非同寻常感觉的,《空气蛹》绝对是第一个。读完后,还想再从头重读一遍的,这也是第一次。”
“哦” 小松应了一声,然后显得心不在焉似地拢起嘴来吐出香烟的烟雾。但是天吾和小松的交往可不是一两天,所以他已经不会轻易地被小松外在的表情所误导。这家伙经常是在脸上作出一副和内心无关的,抑或是完全相反的表情,所以天吾耐心地等待着对方开口。
“我也读了。”小松停顿片刻后说。“我接到天吾君的电话后,马上就读了书稿。不过,写的真是太烂了。连一些基本助词都没有,我不知道文章到底是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在写小说之前,最好还是先再从基础开始学习文章的写法吧。”
“但是,你还是读完了。对吧?”
小松微微笑了笑。如同从平时不拉开的抽屉的尽头拽出来的笑容。“是啊。的确如你所说,我读完了。连我自己都很惊讶。我把新人奖的应征作品从头到尾读完,基本上是没有过的。而且有的部分我还反复读了。这种现象如同行星直列那样少见,这我承认。”
“这正说明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人。不是吗?”
小松把香烟放在烟灰缸上,用右手的中指揉了一下鼻翼,但是没有回答天吾的问题。
天吾说;“这个孩子才十七岁,是高中生。只是没有受过读、写小说的训练。凭这次的作品要想拿新人奖可能确实有点勉为其难,但是它具有入围最后一轮评选的价值。这个凭你小松一个人的意见还是可以做到的吧。如果能入围最后一轮评选,下次一定会写出佳作的。”
“嗯”小松又哼了一声,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然后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我说,天吾君,你好好想想看,如果让这样粗糙的东西入围到最后一轮评选,各位评选委员们会晕倒的,说不定还会发火。首先他们根本就不会读完。评选委员四个人都是现役作家,大家工作都很忙,只是草草翻翻前两页就扔一边了。这种东西就跟小学生的作文差不多。我这里有加以打磨就会发光的东西,可谁又会听我搓手相求慷慨陈词?我的个人意见即使有这个力量,也应该用在更有希望的作品上面呀。”
“照这么说,你就这样把它刷掉了?”
“我没这么说。”小松揉着鼻翼说道。“我对这个作品,倒是有点别的想法。”
“有点别的想法。”天吾重复了一遍。从中听出了些许不祥的弦外之音。
“天吾君说要期待下一部作品。我当然也想期待啊。假以时日好好培养年轻作家,这是作为编辑最大的喜悦。瞭望广袤清澈的夜空,能够最先发现新星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情。但是说实话,这孩子很难有下一部佳作.我虽不才,但吃这碗饭也有二十年了。这么多年我目睹了形形色色的作家或崭露头角或销声匿迹。所以我能够区分出能写出下一部佳作和写不出下一部佳作的人。因此,要让我说,这孩子没有下一部佳作。很抱歉,下一部的下一部也没有。下一部的下一部的下一部也没有。首先这个文章不是耗费时间多加钻研就能改好的底稿。再等也是白搭,纯属瞎耽误工夫。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要想指望她能写出好文章,写出漂亮的文章,我对她本人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写作这个东西,要么是要具备与生俱来的文才,要么是要通过玩命努力来提高,两者必居其一。而这个叫深绘里的孩子,两者都不是。既没有显示出天赋的才能,也不像是有努力的打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对写作原本就不感兴趣。想讲故事的意愿确实有,而且这种意愿好象还很强烈。这点我是认可的。正是这种原生态吸引了天吾君,也让我从头读到尾。要这么想也是很了不起的。尽管如此,她将来不可能成为小说家,连门儿也没有。看来要让你失望了,但要让我实话实说,就是这么回事。”
天吾想了想,小松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不管怎么说,小松是具有作为一个编辑的感觉的。
“但是给她一个机会也不是什么坏事吧。”天吾说。
“你的意思是说把她放到水里,看看她是浮起来还是沉下去,是这样吧?”
“简单说,是的。”
“我以前干过很多无谓的杀生。我可不想再看到有人溺水。”
“那我又是属于哪种情况?”
“天吾君至少在努力。”小松字斟句酌地说道。“依我看来,你没有偷懒。对写作这个活儿也很虚心。为什么呢?因为你喜欢写作。我对此也很欣赏。喜欢写,对于想当作家的人来说,可是最重要的素质啊。”
“可是光靠这个还不够。”
“当然。光靠这个还不够。这里必须要有〈特别的东西〉。至少必须要有让我猜不出的悬念。我呀,就小说而言,最欣赏的就是有能让自己猜不出的悬念。对那些能让我猜出来的东西,我是毫无兴趣。理所当然,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天吾沉默片刻,然后开口说道:“深绘里写的东西里面有小松先生猜不出来的悬念吗?”
“啊,有呀。当然有。这孩子身上有着某种很重要的东西。虽然我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但她肯定具有。这点很清楚。你清楚,我也清楚。就象是无风的下午篝火的烟雾,显而易见,有目共睹。但是天吾君,这孩子所具有的东西,这孩子的手恐怕是拎不起来。”
“就是说即使放到水里也没有浮起来的希望?”
“是的。”小松说。
“所以,不能入围最后一轮的评选?”
“正是。”小松说着,然后撇撇嘴,在桌上把双手合拢。“所以我要小心地字斟句酌。”
天吾拿起咖啡杯,看看杯中剩余的东西。然后把杯子放回原处。小松仍然什么也没说。天吾开口说:“小松先生说的有点别的想法就是由此而来的吧?”
小松就象是在好学生面前的老师那样,眯缝起眼睛,然后慢慢点了点头。“对。”|www.fval.cn福哇txt小说下载|
在小松这个男人身上有着深不可测的地方。他在想些什么,感觉到什么,无法从他的表情和声音简单地判断。而且他本人似乎也很乐于把对方笼罩在烟雾里。他的脑子转得特别快。他是那种不管别人的想法,只管按照自己的逻辑思考,并下判断的类型。而且尽管他为人低调,但他阅读了大量的书籍,拥有多方面丰富的知识。不仅有知识,而且他还有凭直觉看透人,看透作品的的眼光。虽然其中可能含有偏见,但对他而言,偏见也是真实的重要因素之一。
原本他就不是爱夸夸其谈的男人,不喜欢赘加说明,但如果有必要他能够伶牙俐齿地述说自己的逻辑,如果他想的话,也可以变得非常辛辣。对准对方最薄弱的部分,在一瞬间以简短的言辞一刺即穿。对人也好,对作品也好,他有很强的个人好恶,不能宽容的人和作品要远远超过能够宽容的对方。当然对方对他不抱好感的人也远远超过对他抱有好感的人。但这也是他所希望的。在天吾看来,他宁愿喜欢孤立,他很享受被他人敬而远之——或者简直就是被讨厌。他的信条是,精神的锐利是不会在舒适的环境中孕育出来的。
小松比天吾大十六岁,今年四十五岁。一直干文艺杂志的编辑,在业界素以能干著称,但对其私生活却无人知晓。因为即使和他有工作上的交往,他也从不跟任何人谈论私人性质的话题。他在哪里出生,在何地长大,现住何处,天吾一无所知。即使聊的时间很长,这类话题也概不涉及。他是如此不好接近,也不跟人好好交往,还采取一些轻侮文坛的言行,却因此能经常拿到稿件,令人大惑不解,而他本人似乎不费吹灰之力,根据需要总能征集到一些名作家的稿件。有好几次正是靠着他,杂志才总算弄得象个样子。所以不管他是否招人喜欢,也能被人另眼相看。
据说,小松在东京大学文学系的时候,发生了六零年安保斗争,他是学生运动组织的干部级别。听说桦美智子参加游行,被警官队殴打致死的时候,他就在旁边,他自己也负了不轻的伤。不知道传说的真假程度。但是对这个说法,也有令人可信之处。他的身材修长消瘦,嘴巴大得出奇,鼻子小得可怜,手脚很长,手指尖留有尼古丁的烟碱。有点像是在十九世纪的俄罗斯文学中涌现出来的落魄的革命家知识分子。他虽然不大爱笑,而一旦笑起来则满脸堆笑。但是即使这样,也没有显得是特别的开心。他一边准备着不怀好意的预言一边暗自得意。就象是一个经过多年历练的魔术师。他喜欢干净,仪容整齐,但可能是为了向世界表示他对服装不感兴趣,他总是只穿同样的衣服,上身是花呢西装,里面是白色的牛津棉衬衫或者浅灰的POLO衫,不打领带,下身是灰色的裤子,脚穿翻毛皮鞋,象是运动鞋那种。颜色、面料和花形大小各有细微差别的三粒纽扣花呢西装大约有半打,仔细地用刷子刷好,挂在家里的衣柜里,为了便于区分,说不定还编上了号码。
如同细铁丝的硬发,在前额处略微开始有些泛白。耳鬓缠绕的头发恰好把耳朵遮掩。不可思议的是,头发的长度本该在一星期前就去理发店,但总能得以保持。这事怎么可能做到,天吾也搞不明白。有时仿佛冬日夜空上的星星闪烁,眼光变得锐利。遇到什么事,一旦沉默下来,犹如月亮背面的岩石,一直默不做声。而且几乎面无表情,似乎连体温都已失去。
天吾和小松相识是在大约五年前。他投稿给小松当编辑的文艺杂志社应征新人奖,并最终入围最后一轮的评选。小松打来电话,说想见面谈谈。两人在新宿的咖啡馆(就是现在这家咖啡馆)会面。小松说,凭这次的作品你要拿新人奖估计是没戏(实际上也没拿到)。但是我个人很喜欢这部作品。“不是要卖人情给你,我可是很少跟谁说过这样的话呢。”他说(当时天吾不知道,实际上真是如此)。所以如果你写了下一部作品,希望让我第一个先读。小松说。天吾回答说,好的。
小松想了解天吾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何成大成人,现在做什么工作等等。天吾尽可能地做了如实的说明。在千叶县市川市出生并长大。母亲在天吾出生后不久就得病死了。至少父亲是这么说的。没有兄弟姐妹,父亲以后也没有再婚,一手把他拉扯大。父亲以前是NHK的收款员,现在得了老年痴呆症,住进了位于房总半岛南端的疗养所。天吾从筑波大学的〈第一学群自然学类数学专业〉这一个叫着奇怪名字的学科毕业,在位于代代木的一个预备校边当数学老师,边写小说。毕业的时候本来也可以去当地的高中当老师,但是他选择了去当上班时间比较自由的补习班的老师。现在他一个人住在高元寺的一所小公寓里。
自己是否真的要追求当一个职业小说家,这点连他本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写小说的才能,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每天不能不写小说这一事实。写作对他而言,就如同呼吸一样。小松没有多说什么感想,一直在听天吾说。
说不清为什么,小松个人似乎很喜欢天吾。天吾身材魁梧(从中学到大学他一直是柔道部的主力队员),有着早起的农夫那样的双眼,头发剪得很短,总是晒得黝黑的肤色,耳朵好象菜花似的,又圆又摺,既不像文学青年,又不像数学老师。这点好象也符合小松的喜好。天吾每当写完新的小说,就拿给小松,小松读完谈感想。天吾按他的忠告改稿。改好后给小松,小松对此再给予新的指示。就像是教练在一点点抬高横竿的高度。“你也许需要一些时间才行。”小松说。“不过不用着急。你要耐下心来每天坚持不懈地写。写的东西尽量不要丢掉,最好保存下来。以后说不定会用得着的。”天吾回答说,好的。
小松还交给天吾写一些小块文章的工作。是给小松的出版社发行的女性杂志不署名撰稿。从给别人改稿,写电影和新书的简介到占星术,有求必应。天吾按自己想法撰写的占星术由于很准而颇受欢迎。他一写“请当心早上的地震。”,结果一天早上就真的发生了大地震。这种挣钱的工作,既可得到临时的收入,又可成为写作的练习。看到自己写的文章不管是以什么方式只要变成铅字摆放到书店里就是值得高兴的事。
不久,天吾就得到了为文艺杂志的新人奖初审来稿的工作。他本人虽然也身为新人奖应征者,但另一方面又给其它候选作品做初审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天吾自身倒也没有特别在意自己立场的微妙,而是公正地阅读那些作品。由于阅读了堆积如山的低劣的无聊小说,使他切身体会到了低劣的无聊小说是什么样子。他每次都要读一百部左右的作品,从中选出十部还能看出些意思的作品拿给小松,并在每部作品上附上写有感想的纸条,有五部入围最后一轮的评选,再由四位评选委员从中选出新人奖。
除天吾外,还有其他兼职做初审的人,除小松外,还有其他几位编辑做初评。虽说这是出于公正,但其实并不需要如此费事。即使应征作品再多,值得一看的作品最多也就两、三部,不管谁读都不会错过。天吾的作品曾经三次入围最后一轮评选。天吾还真的没有选过自己的作品,是其他两个初审的人和编辑部的主管小松给选上的。虽然这些作品最终未能获得新人奖,但天吾一点都不感到失望。一个原因是小松说过的“来日方长”这句话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还有就是天吾自身现在也并不是马上就想成为一个小说家。
如果把授课的课程调整好,一星期有四天可以在自己家里做自己喜欢的事。他在同一所预备校做了七年讲师,在学生中间有很好的口碑。教课方法很得要领,不兜圈子,对任何问题都能当场回答。连天吾自己都很惊讶,他有很好的口才。讲解很清楚,声音也很洪亮,还会开玩笑活跃课堂气氛。他在当老师之前,一直自认为自己口才不好。就是现在和人面对面说话,他有时也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如果在一起的是少数几个人,他就是专门听人讲的角色。可是一旦站在讲坛上,面对不特定的多数人,他的头脑就会一直处于非常清晰的状态,可以轻松自如地滔滔不绝。天吾又心想,这人啊,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天吾对工资没有不满。虽然不能说是很高的收入,但预备校是按照老师的能力付酬的。学生定期给讲师做评价,评价高的话,待遇就会相应提高,因为怕优秀的讲师被其他学校给挖走(实际上猎头还真的找过他几次)。普通的学校就不会这样。工资都是论资排辈决定的,私生活也被上司管着,能力和名气没有任何意义。他对在预备校的工作也很喜欢。大部分的学生抱着考大学的明确目的来上课,认真听讲。讲师除了在教室上课以外,其他什么都不用管。这对天吾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不必为学生的胡作非为或违反校规之类的麻烦问题伤脑筋,只要站在讲坛上教授数学的解题方法就万事大吉了。而且运用数字这一工具的纯粹抽象性思维,是天吾天生就拿手的强项。
在家的时候,从清晨早起后基本上一直到临近傍晚都埋头写小说。万宝龙的钢笔、蓝色的钢笔水和四百字的稿纸,只要有这些,天吾就感到心满意足了。一个已婚的女友每星期到他的公寓房里来一次,共度一个下午。和比他年长十岁的已婚女友做爱,是一种心醉神迷的享乐,其内容非常充实。傍晚外出长距离散步,日头一落山,就边听音乐,边一个人读书。不看电视。NHK的收款员上门来收款,他就婉拒说,真抱歉,我家没电视。真没有,可以进来查看。但是他们没有进来过,因为 NHK的收款员是不允许进到家里来的。
“我考虑的呀,是更大一点的事。”小松说。
“更大一点的事?”
“对。新人奖这样的小事我不谈,要谈我就瞄更大的目标。”
天吾没说话。虽然不明白小松的意图,但能够感觉到其中有些令人不踏实的东西。
“是芥川奖!”小松停顿片刻后说道。
“芥川奖”天吾重复着,仿佛用短木棒把对方的话用很大的汉字书写在湿沙子上面。
“芥川奖。就算是不谙世事的天吾君也应该知道吧。报纸上连篇累牍大肆报道,电视上的新闻也有。”
“我说,小松先生。我搞不太明白了。现在我们是在说深绘里的事吗?”
“是啊。我们在说深绘里和《空气蛹》的事。除此之外,应该没有谈过别的事。”
天吾咬着嘴唇,想要读懂其背后的含义。“可是,这部作品连新人奖都拿不到,你不是一直在这么说吗。说这么着也就一事无成。”
“没错。这么着也就一事无成,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天吾需要一些时间思考。“也就是说,要对来稿进行加工?”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编辑对有希望的来稿提出意见,让作者重写是常有的事,屡见不鲜。但是这次不是让作者本人,而是由其他人来重写。”
“其他人?”天吾虽然是这么问,但对答案在提问之前已经心中有数了,只是为了确认一下才问的。
“就是你来重写。”
天吾想寻找合适的词,但是找不到合适的词。他叹了一口气,说:“可是,小松先生,给这部作品只是做些加工是不够的。如果不是从头到尾彻底重写是弄不完整的。”
“当然是要从头到尾重写。故事的结构照用,文体的氛围也尽量保留。但是文章基本上要推倒重来。也就是脱胎换骨。实际的重写由天吾君负责,我来负责整体策划。”
“这能成吗?”天吾象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
“你看啊,”小松手拿咖啡勺,像指挥家用指挥棒指定独奏者那样把它对着天吾。“这个叫深绘里的孩子身上具有一种特殊的东西。这个读过《空气蛹》就会知道。其想象力非同一般,但是很遗憾文章却一无是处,简直一塌糊涂。而你能写,脉络清楚,也有感觉。别看你块儿头挺大,但文笔知性而细腻,也能很好地表现出有气势的内容。但是你和深绘里恰恰相反,写什么好,你还没能完全掌握。所以往往找不到故事的核心。其实你本该写的东西就存在于你的身上,但它就像是遁入深洞的胆怯的小动物,总是不出来。知道它潜伏在洞穴深处,但是不出来就无从捕捉。我说的来日方长就是这个意思。”
天吾在塑料椅子上笨拙地换了一个姿势,没有说话。
“事情很简单。”小松微微晃动着咖啡勺继续说道。“把你们两人合二为一,包装成一个新的作家就成了。深绘里的原始故事由天吾君组织成象样的文章,这个组合很理想。你有这个能力,所以我个人才一直支持你,对吧?以后的事情交给我来办就行了。如果我们合作,新人奖也太小儿科了,完全可以染指芥川奖。我在这行也不是白吃饭的,这方面操作方法的猫腻的猫腻我都门儿清。”
天吾微张着嘴,怔怔地看着小松的脸。小松把咖啡勺放回碟子里,不自然地发出很大的声响。
“如果拿到芥川奖了,那以后又如何呢?”天吾回过神来问道。
“拿到芥川奖就会得到好评。世界上大部分人基本上不懂小说的价值,可他们又不想落伍于流行。所以如果是获奖而成为热议话题的书,他们就会买来读。如果作者是在校的高中女生则更是如此。如果书畅销,就会赚很多钱,利润我们三个人分成,我会妥善分配的。”
“分钱的事,现在无所谓。”天吾用干涩的声音说。“可这么做,不是有违作为一个编辑的职业道德吗?如果这种暗箱操作露了馅,事情可就闹大了啊,你在公司也呆不下去了吧。”
“不会那么容易就露馅的。我如果要干,就会非常小心地运作。即便是露了馅,我很高兴从公司辞职。反正我也不受上面的待见,净给我吃冷饭来着。工作马上就能找到。我呀,不是为了钱才要干这种事的。我的目的是作践文坛。我要痛痛快快地嘲笑那些乌央乌央拥挤在阴暗的地窖里,一边相互吹捧,相互舔舐伤口,相互掣肘,一边忽悠什么文学使命之类大话的家伙。钻程序的空子,好好戏弄一下他们,你不觉得很好玩儿吗?”
天吾没觉得这事有多好玩,他也没怎么目睹过文坛的现象。得知像小松这么能干的人竟然出于如此孩子气的动机而要去过危险的桥,他一时语塞。
“小松先生所言,我怎么听上去象是一种欺诈。”
“分工合作屡见不鲜。”小松皱着眉说。“杂志上连载的漫画有一半左右就是这样。工作人员一起出创意攒成故事,画家勾画出简单的线条,然后由助手补足细节并涂上颜色。这就和工厂生产闹钟一样。在小说界也有类似的例子。比如爱情小说就是这样,很多都是按照出版方的内部程序,就是由雇来的作家编故事。总之,就是分工体制。不这么干就没有量。但是在保守的纯文学领域,这种方式在表面上行不通,所以在实际战略上,我们把深绘里这个女孩一个人推举到外界,如果露了馅,也许会算作一桩丑闻,但并不犯法。现在这才是时代的趋势。再说,我们又不是在谈巴尔扎克、紫式部。只不过是把一个高中女生写的漏洞百出的作品加以加工,做成更象样的作品。这有什么不行的?搞出来的作品质量好,很多读者都喜欢看,这有什么不好?”
天吾想了想小松说的,然后字斟句酌地说“有两个问题。其实还有更多的问题,但是暂时先说两个问题。一个是这个女孩,叫深绘里的作者,她是否同意别人改写。如果她说不,当然这事就连一步都没法向前推进。另一个就是,即使她同意这样做,我实际上是否能把这个故事改写好的问题。分工合作是很难讲的,可不是像小松先生想象的那样容易运作的吧。”
“如果是天吾君就可以。”小松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意见,话音未落就紧接着说。“肯定可以。我在最初读《空气蛹》的时候,这个就首先浮现在我脑子里,这个应该是由天吾君改写的故事。进一步说,这个是适合天吾君改写的故事。是在等待天吾君来改写的故事。你不这样认为吗?”
天吾只是摇头,一言不发。
“不用着急。”小松用平静的声音说道。“事关重大,你可以好好考虑两三天。再重读一遍《空气蛹》,然后认真考虑我的提议。对了,把这个给你吧。”
小松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棕色信封交给天吾。信封里有两张标准尺寸的彩照,是一个女孩的照片。一张是胸部以上的半身照,另一张是全身的快照。好象是同时照的。她站立在某处的台阶前,是很大的石阶。古典美的相貌,长长的直发。白衬衣,身材瘦小。嘴唇在努力要做出微笑,但眼睛却在抵抗。一双很率真的眼睛,有所希冀的眼睛。天吾交替看了一会儿两张照片。不知为什么,在看照片的时候,天吾想起了那个年纪的自己,胸感到有些微痛,是很久没有体验过的别样的痛,似乎是她的形态唤起了这种痛。
小松说:“这是深绘里。长得很漂亮吧。而且是很清秀的类型。十七岁,无可挑剔。真名叫深田绘里子。但是不用真名。只用〈深绘里〉。如果要是拿了芥川奖,难道你不觉得会引发热议吗?媒体就会象黄昏时分的一群蝙蝠在头顶上盘旋。书将供不应求。
小松是在哪里把照片弄到手的呢?天吾觉得很奇怪。投稿是不会附上照片的。但是天吾决定不去问这个问题,因为他并不想知道答案——尽管他也猜不出答案。
“照片你拿着好了。可能用得着。”小松说。天吾把照片放回信封里,搁在《空气蛹》书稿的复印件上。
“小松先生,我对业界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但是按照一般常识考虑,这是非常危险的计划。一旦对世人撒了谎,就不得不一直撒谎,就要一直把谎圆下去。不论是从心理上还是技术上,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如果有谁在哪里说漏了哪怕是一句话,就可能要了大家的命。难道不是吗?”小松抽出一支新烟点上火。“没错。你说的完全正确。确实是很冒险的计划。现在一些不确定的因素太多,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事。万一失败,也许大家都会觉得没意思。这我很清楚。但是啊,天吾君,在全都考虑以后,我的本能告诉我〈向前走〉。为什么呢?因为这样的机会大概不会再遇到了。过去没有过,今后可能也不会有。比喻成赌博也许不恰当,纸牌也备好了,筹码也足够,各种条件都具备了,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将追悔莫及。
天吾默不做声,看着对方脸上露出不祥意味的笑容。|www.txteb.cn|txt小说下载站|
“而且最为重要的是,我们是要把〈空气蛹〉重新作成更加优秀的作品。那是应该能写得更好的故事。那里面有非常重要的东西,需要有人把它很好地挖掘出来。其实天吾君的内心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为此,我们要通力合作,把这个项目搞起来,发挥各自的能力。这个动机不管拿到哪里都不羞耻。”
“但是小松先生,不管拿出什么理由,以什么冠冕堂皇的名义,这事怎么看都是欺诈行为啊。或许动机不管拿到哪里都不羞耻,但实际上哪里也拿不出去,只能在暗地里偷偷摸摸地忙活。如果欺诈这个词不合适,那就是背信行为。即使不犯法,这里面也有个道德的问题。就算是编辑本人包装自家文艺杂志的新人奖作品,用股票术语来说,那不就象是内部交易吗?”
“文学和股票没有可比性。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比如说什么地方不同?”
“比如说,对了,你忽略了一个重大的事实。”小松说。以前还从未见过他的嘴高兴地咧得这么大。“也就是,你是故意无视这个事实。那就是,你自己已经是跃跃欲试了。你的心已经转向了重写《空气蛹》。这是一清二楚的。什么风险啦,什么道德啦,都是瞎扯淡。天吾君,其实你现在已经摩拳擦掌地想亲自动手重写《空气蛹》了。嗯,这正是文学和股票的不同之处。不论好坏,是受到超越金钱的动机所驱使。回家后,你可以好好扪心自问,站在镜子前好好看看自己的脸,在你的脸上就清清楚楚地写着呢。”
天吾仿佛感到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起来,他很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那段影象又要出现了吗?但是并无那种迹象。空气的稀薄是来自于其他某个领域。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小松说得总是对的。为什么呢?第3章
青豆
被改变的几个事实
青豆仅穿着丝袜,赤脚从应急阶梯拾阶而下,风呼啸着吹过光溜溜的阶梯。虽然身穿的是紧身迷你裙,但仍然不时被下面的大风吹起,仿佛帆船上的风帆般地鼓胀起来,身体也被吹得有些飘忽不定。她赤手紧握着代替扶手的管子,背过身子倒退着一级一级向下走。不时停下来拂起从前额处垂到脸上的头发,调整一下连着肩带的背包的位置。
在眼下延伸的是国道246号线,引擎声、喇叭声、汽车防盗器的鸣叫、右翼宣传车播放的旧军歌、大锤在某处击碎混凝土的声音,还有其它各种都市的噪音交织在一起,把她包围起来,噪音环绕360度,从上到下,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随风飘舞。听着听着(虽然并不想听,但却顾不上捂耳朵),逐渐感到如同晕船般的恶心。
走下一段阶梯后,有一处往回转向高速公路中央的平坦通道,从那里再径直往下走。
从光溜溜的阶梯隔路相望,对面有一幢五层楼的小公寓,是褐色瓷砖砌成的很新的建筑,面向这一侧带有阳台,但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拉着窗帘或百叶窗。到底是哪门子建筑师在和首都高速路鼻尖对鼻尖的地方特意设计了阳台呢?既不会有人在那种地方晾晒床单,也不会有人在那种地方边眺望着黄昏交通拥堵的情景边啜饮金汤尼酒。尽管如此,仍有几个阳台煞有介事地拉着尼龙晾衣绳。有一处阳台上还摆放着花园椅和盆栽橡皮树。是凋零褪色的橡皮树,叶子七零八落,多处枯萎变成了黄褐色。青豆不由得对那株橡皮树寄予同情,如果有下辈子但求不要变为那种东西。
应急阶梯似乎平时基本不用,到处都结的蜘蛛网,小小的黑蜘蛛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耐心地等待着小猎物的到来。但对蜘蛛而言,大概并没有什么耐心的意识。作为蜘蛛,除了结网再无其他特殊的技能,除了静静地守候在那里,再无其它生活方式的选择。只有守候在一个地方张网以待,直到寿命终结死去并干瘪掉,全部都是在遗传基因中早已设定好的。在那里没有迷惘,没有绝望,没有后悔。也没有形而上的疑问,没有道德的纠葛,大概如此。而我不同,我必须按照目的移动,正因为如此,才豁出这双丝袜,在无趣的三轩茶屋附近,独自一人从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上莫名其妙的应急阶梯爬下来。扯掉寒碜的蜘蛛网,一边望着傻气的阳台上肮脏的橡皮树。
我动,故我在。
青豆边往下爬着阶梯,边想着大冢环。虽然并没打算想她,但一旦浮现在脑海里,就无法停止想她。环是她高中时代最要好的朋友,她们同属于一个垒球部,作为队友,她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一起做过很多事情。还模仿过一次女同性恋者。暑假俩人去旅游的时候,曾经同床而眠,因为只能订到双人床的房间。在床上俩人相互触摸对方身体的各个部位。她们并非女同性恋者,只是受到少女特有的好奇心的驱使,大胆地尝试模仿。那时,俩人都还没有男友,毫无性的经验。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如今只是作为人生中“例外而又兴致盎然”的一段插曲留存在记忆里。但是在一边从光溜溜的铁制阶梯走下来,一边想起和环相互接触身体时的情景,青豆的身体内部就似乎开始有些微微发热。不可思议的是,青豆都还清晰地记得环的椭圆型乳头、稀疏的毛毛、臀部丰满迷人的曲线、下面那里的形状等等。
在回想历历在目的往事时,青豆的脑中仿佛背景音乐似地回响起了亚纳切克《小交响曲》的管乐器喜庆节日般合奏的欢快乐曲声。她的手掌轻轻地抚摩着大冢环的腰部,对方起初感到发痒,但不久就停止了哧哧的发笑,呼吸节奏随之改变。那个乐曲本来是为了一个运动会的开场乐而创作的,伴随着音乐声,和风温柔地从波西米亚绿色的草原上吹拂而过。她知道对方的乳头突然变硬了,她自己的乳头也同样变硬了,而且定音鼓描绘出了复杂的音型。
青豆停下脚步轻轻地摇了几下头。不能在这种地方想这种事情,必须把思想集中在下梯子上。但是没法不想,当时的情景一个接一个地在她的脑海里浮现,非常清晰。夏天的夜晚、狭窄的床、轻微的汗味,口中的言语。不可言传的感觉。被遗忘的约定。没有实现的希望。失落的憧憬。一阵风吹起她的头发,然后又把它打在脸颊上。那种痛使她的眼眶里微微闪动着泪光,而随后的来风又把泪水吹干。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青豆想。但是时间在记忆中交织在一起,象一团乱麻,失去了笔直的轴心,前后左右乱七八糟。抽屉的位置更换了,本来应该能想起的事情不知为何怎么也想不起来。现在是一九八四年四月。我出生是在,对了,是一九五四年。这个还能想起来。但是这种被印刻的时间在她的意识里快速地丧失其载体,眼前浮现出印有年号的白色卡片在大风中飞散到四面八方的情景,她跑着,拼命地一张又一张想尽量多的拾拣起来,但是风太大了,丢失的卡片太多了。1954、1984、1645、1881、2006、771、2041……那些年号被一张张吹飞。系统丧失,知识消失,思考的台阶在脚下坍塌。
青豆和环在同一张床上。俩人都是十七岁,尽情享受着得到的自由。那次对她们来说是第一次朋友间的外出旅游。这使得俩人很兴奋。她们泡了温泉,冰箱里的罐啤一人喝了一半,然后关灯钻上床。起初俩人只是闹着玩儿,半开玩笑地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可是环一时间伸出手隔着当睡衣穿的薄T 恤衫轻轻揪住了青豆的乳头,青豆的身体里犹如电流穿过。过了一会儿俩人脱掉了衬衫,褪下了内衣,赤裸着身体。那是夏天的夜晚,是到什么地方旅游来着?想不起来了。管它哪里。也不知她俩是谁先说的,就相互间查看起了对方的身体。看着,碰着,摸着,吻着,用舌头舔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环身材小巧玲珑,珠圆玉润,乳房也大。青豆身材高瘦,是肌肉型,乳房不太大。环常常说必须要减肥了,但青豆倒是觉得她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够漂亮的了。
环的皮肤很细嫩,乳头鼓胀成美丽的椭圆型,使人联想起橄榄果,那里的毛毛又稀又细,仿佛纤细的嫩柳。而青豆的那里则是硬蓬蓬的。俩人相互取笑着那里的不同。彼此触摸着对方身体的细微之处,交换着什么部位最敏感之类的信息,有一致之处,也有不同之处。然后俩人伸出手指互摸对方的下面。俩人都有自慰的经验,而且很多。一致认为和自慰的感觉很不一样。风从波希米亚的绿色草原吹拂而过。
青豆又停下了脚步,再次摇了摇头,深叹了口气,把握着的阶梯管子又重新握了一下。不能再想这种事了。必须集中思想爬下梯子,应该已经下了一半了,可是为什么噪音还这么厉害呢?为什么风还这么大呢?感觉似乎这些都是在责难我、惩罚我。
当我顺着这个阶梯下到地面的时候,如果有人在那里把我叫住,询问缘由,盘问身份,我到底该如何回答才好呢?“由于高速公路拥堵,所以我从应急阶梯爬了下来,因为我有急事。”这么说就完事了吗?说不定会有麻烦。不管什么麻烦,青豆可不想惹上,至少今天不想。
还好,在地面上没有人发现她从上面下来。一下到地面,青豆就先把鞋从背包里拿出来穿上。阶梯下面是被二四六号国道的进京线和出京线围成的高架桥下的空地,现在已经变成了物料的堆场。四周被金属挡板圈了起来,裸露的地面上躺着几根铁管,大概是某个工程完工后剩下的,锈迹斑斑地被遗弃在那里。在一个安装了塑料顶棚的角落里,堆放着三个布袋,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东西,为了防止被雨水淋湿,上面罩着塑料苫布,好象也是哪个工程最后剩余的物资。可能是嫌一个个搬运出去太麻烦,就这样搁置着。顶棚下面还有几个破旧的大纸箱,地上还扔着几个塑料瓶和几本漫画杂志,此外再无它物,只有一个塑料购物袋在漫无目的地随风飘舞着。
虽然有一个带铁网门的入口,但被铁链子绕了好几道,上着一把大挂锁。门很高,门顶上还缠着带刺的铁丝网,看样子根本就无法翻越,即便是能翻越过去,衣服也要被撕得条条缕缕了。试着推推门拉拉门,可纹丝不动,就连只猫进出的缝隙都没有。唉,为什么要把门关得这么严呢?这里没有任何怕丢的东西啊。她皱着眉,骂了一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真是的,好不容易辛辛苦苦从高速公路下来,没想到却被困在物料堆场里。她看了看手表,还有时间,但是总不能就一直在这个地方打转转吧。
两只丝袜的脚后跟处都破了。在确定没有被别人看到后,她脱掉高跟鞋,把裙子掀起来,往下褪丝袜,最后从两个脚上拽了下来,然后再穿上鞋,把有破洞的丝袜放到背包里,心情这才稍微稳定下来。青豆一边注意仔细观察着,一边在物料堆场四下走着。这里的面积有小学教室那么大,很快就能绕一圈。出入口就是只有一个,那个上着锁的栅栏门。四周圈起来的金属挡板的材质很薄,但每块档板都被螺栓牢牢地固定着,如果没有工具,是很难把螺栓拆卸下来的。束手无策了。
她查看了一下放在塑料顶棚下的纸箱,注意到纸箱已经给弄成了睡床的形状,还有卷着的几条破毯子,但并不太旧。可能是流浪者栖身于此,所以一些杂志、饮料瓶散落在周围。没错。青豆动起了脑子,既然他们栖身此处,就应该有能够出入的漏洞。他们擅长的本领就是能找到避人眼目的遮风避雨的场所。而且就像猫有猫道,鼠有鼠道那样,他们会悄悄地确保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秘密通道。
青豆去一个一个仔细检查金属板材的挡板,用手推推,看看是否晃动。果然,她发现了螺栓被调松得似乎可以拆下来、金属板晃晃悠悠的一个地方。她试着来回向各个方向推动,稍微变换下角度,轻轻向内侧一拉,就有了一个人能钻过的空间。那个流浪者大概就是在天黑后从此处进到里面来,然后在顶棚下安然入睡。因为如果有人发现他在里面会有麻烦,所以他肯定是白天在外面弄吃的,收集空瓶赚取零钱。青豆很感谢这位不知名的夜宿者。在默默无闻地隐身游走于大都市的背后这一点上,青豆也是他们的同伙。
青豆屈身去钻那个狭窄的缝隙,她小心翼翼以防那身高价的西装被尖的地方挂破。因为那不仅仅是她喜欢的西装,也是她拥有的唯一一套西装。平时她不穿西装,也不穿高跟鞋。但是为了这份工作,有时不得不穿着正装,可不能把这么重要的西装给毁了。
幸好,在挡板外面也没有人影。青豆再次整理了一下服装,表情恢复平静后,走到有信号灯的地方,横穿二四六号国道,看到一家杂货店,进去买了双丝袜。请女店员让她进到里间穿上了丝袜,感觉这才好了许多。刚才胃部还残存的一点晕船的不快感现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谢过店员走了出来。
可能是首都高速路因事故而拥堵的信息已广为人知,和高速路并行的二四六号国道的交通流量也比平时大增。因此青豆打消了打出租车的念头,决定从附近的车站乘东急新玉川线。那样肯定错不了。她再也不想因为乘出租车而陷于拥堵之中了。
在去往三轩茶屋车站的途中,她和一个警官擦肩而过。这是一位年轻的高个子警官,正在快步地去往某个地方。她一瞬间紧张起来,但警官走得很急,向着正前方,连视线也没有转向青豆。在即将擦肩而过之时,她注意到那个警官的服装和平时不同,不是那种司空见惯的警官制服,虽然都是深蓝色上装,但式样有微妙的差别,样子更为休闲,不象从前那样贴身,材质也换成了更加柔软的面料。领子很小,蓝色也有几分发淡。还有手枪的形状也不一样。他别在腰间的是大号自动手枪。日本的警官一般配备的是转轮式手枪。在持枪犯罪极少的日本,警官几乎没有被卷入枪战的机会,所以老式的六连发左轮手枪基本可以满足需求。左轮手枪的构造简单,价格低廉,故障又少,保养也简单。可是这个警官不知为何携带着可以自动发射的最新式手枪,可以装填十六发九毫米子弹,可能是格拉克或贝瑞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制服和手枪的规格在她毫不知晓的时候就都改变了?不,不可能。青豆一直很仔细看报纸上的新闻。如果有那样的改变,是会被大肆报道的。何况她经常关注警官的身影。直到今天早晨,直到几个小时之前,警官还都穿着硬撅撅的制服,佩带着平时那种粗糙的转轮手枪。这个她记得一清二楚。好奇怪。
但是青豆无暇深思此事,她有必须去完成的工作。
青豆把风衣寄存在涩谷站的投币储物柜里,只穿着西装,快步从坡道走向宾馆。这是一家中档的城市宾馆。虽说并不是特别豪华的宾馆,但设备还算齐全,很干净,也没有不三不四的客人。在一楼有餐厅,还有一个小超市,离车站很近,地理位置不错。
她一走进宾馆,就直奔卫生间,好在卫生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先坐在马桶上撒尿,撒了好长时间。青豆闭上眼睛,也说不上是在想什么,就像侧耳倾听涨潮的声音那样听着自己撒尿的声音。完后面向洗面台,用香皂仔细地洗了手,用梳子梳了梳头发,擤了擤鼻子。再拿出牙刷,也没用牙膏,就很麻利地把牙刷了。因为时间不多,省略了用牙线。也没必要那样做吧,又不是去幽会。她对着镜子薄薄地涂了层口红,又整了整眉毛。接着脱下西装,调整了一下胸罩钢丝的位置,把白色胸罩的皱褶抻平,嗅了嗅腋下的汗味,没有味道。然后闭上眼睛,像以往那样念诵祈祷词。那些祈祷词本身没有任何意思,是什么意思也都无所谓,祈祷的本身才是重要的。
祷毕,睁开眼睛看看镜中自己的形象。没问题。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无懈可击、极为干练的职业女性。背部挺得笔直,嘴角也绷得很紧。只是鼓鼓囊囊的大背包略有不配。也许应该拿着轻薄的便携式公文包。但是现在这样反而更像是干实务的。为了万无一失,再次检查了挎肩背包里的物品。没问题。所有的东西均各在其位,任何一样都可探囊即取。
接下来就只剩下将既定之事付诸实施了。以不可动摇的信念和冷酷无情之心,义无反顾,勇往直前。青豆把衬衫最上面的纽扣解开,以便在弯下身子的时候,胸前的乳沟显而易见。如果胸再大点,效果就更好了。青豆有些遗憾地想。
青豆神不知鬼不觉地乘电梯上到了四层,步入走廊很快就发现了426室的房门。她从挎肩背包里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文件夹,把它抱在胸前,开始敲门。先是轻而简洁地敲,稍等片刻,又再次接着敲,这次敲的稍重又稍硬。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门开了一条窄缝,一个男人脸庞微露,年龄四十岁左右,上着海蓝色西服衬衫,下穿灰色法兰绒西裤,使人感觉到一个商人暂且脱掉了西服,解下了领带的室内氛围。一双流露出颇为不快之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大概是睡眠不足。看到一身职业套装打扮的青豆,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意外,或许他以为是来给室内冰箱补充饮品的服务员。
“不好意思,打搅您休息了。我是宾馆的经理伊藤。因为空调设备出了问题,我来检查。我可以进您的房间打扰5分钟吗?”青豆面带微笑,口齿伶俐地说。
那个男人不高兴地眯起眼睛,“我正在处理重要的紧急工作。再有一个小时左右我就出门,你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啊?再说现在这个房间的空调好像也没啥问题。”
“非常抱歉,因为这是关系到漏电的紧急安全确认,我想尽快查完,现在正在逐个房间检查。如果您能合作,用不了五分钟就结束。”
“真是没办法。”男人说着,啧了一下舌。“我就是为了工作不被干扰,才特地租的房。”
他指着桌上的文件。那里堆着用计算机打印出来的密密麻麻的图表,可能是正在准备今晚开会所需要的资料。有计算器,便笺上罗列着很多数字。
青豆知道这个男人供职于和石油相关的企业。是在中东国家搞设备投资方面的专家。据所提供的情报,他在该领域是行家里手,这从他的举止也能看出来。他生长环境优裕,有着高收入,开着捷豹新车。他有一个被娇宠的童年,有海外留学经历,能说流利的英语和法语,对任何事都充满自信。而且无论何事,都不能容忍别人向他提出要求,对批评也不能容忍。如果对方是女性则更是如此。另一方面,自己对别人提出什么要求,却毫不在乎。即使用高尔夫球杆把妻子的几根肋骨打折,对他也无关痛痒。他认为这个世界就是在围绕着自己运转,觉得要是没有他,地球都不转了。如果有谁妨碍或否定了他的行动,他就会发火,而且是火冒三丈,能把恒温器都烧掉的那种。
“给您添麻烦了。”青豆面带明快的职业性微笑说道。为了造成既成事实,她将半个身体挤进了房内,一边用后背抵住房门一边打开文件夹,用圆珠笔在上面填写着什么。“请问,您是,是深山先生吧?”她问道。虽然看了很多次照片已经记住了他的长相,但事先确认没有搞错人总是没有坏处的,万一搞错了人,事后将无可挽回。
“是啊。深山。”男人用简慢的口吻回答,然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仿佛说,知道了,要干什么随你的便吧。他一只手拿着圆珠笔走到桌前,重新拿起了刚才在读的文件。原封未动的双人床上胡乱扔着西服上衣和带条纹的领带,看上去都是特别高档的货色。青豆肩挎背包,径直向衣柜走去,她事先打听好了空调的开关面板就在那里。衣柜里面挂着用柔软面料制作的军式风衣和深灰色羊绒围巾。行李只有一个公文皮包。没有替换的衣服,也没有化妆包。大概是没有在此住宿的打算。桌上放着一个叫客房服务拿来的咖啡壶。青豆佯装对开关面板检查了三十秒左右后,向深山说道:
“非常感谢您的合作,深山先生。这个房间的设备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我一开始不是就说这个房间的空调没问题嘛。”深山头也不回地用生硬的腔调说。
“哎,深山先生”青豆怯怯地说。“对不起,您的后脖子上好像沾上了什么东西。”
“后脖子?”深山说着,手摸向自己的脖子后面,然后稍微擦了擦,接着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什么也没有啊。”
“不好意思,稍微打扰您一下。”青豆说着靠近了桌子。“我能挨近看看吗?”
“啊,可以。”深山露出不明就里的表情说。“到底是什么东西?”
“好像是涂料之类的东西。发亮的绿色。”
“涂料?”
“不太清楚。从色泽看就像是涂料。对不起,我能用手碰一下吗?说不定能拿掉。”
“噢”深山应着,向前弓下身子,把后脖子朝向青豆,看似刚理过发,后脖子没有头发遮挡。青豆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集中注意力,迅速探寻到了那个部位,然后为了留下记号,用指尖轻轻地压在那里。闭上眼睛,确认手指的感触准确无误。对,在这里没错。本来应该再慢一点花些时间确定,但是没有那么多空闲,要在现有的条件下尽力作好。
“对不起,您能保持这个姿势先呆着别动吗?我把包里的小手电筒拿出来,因为在这个房间的灯光下看不太清楚。”
“涂料怎么会沾到这个地方?”深山问。
“不清楚。我马上就检查。”
青豆把手指轻轻按在男人后脖子的一个点上,同时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塑料硬盒,打开盖子取出一个用布包裹的东西,一只手灵巧地把布打开,里面露出一个小巧的像冰锥一样的东西,全长十公分左右,木制的锥柄小而结实,但它并非冰锥,只是形状作得像冰锥,不是凿冰块的工具,是她自己设计并制作的。顶端如同缝衣针一般尖锐,为了防止锐利的针尖折断,把它扎在了一块小的软木片里,是经过特别加工,柔软如棉的软木。她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取下软木,放进口袋里,然后将裸露出的针尖放在后脖子的那个部位上。好了,稳住。这里可是关键。青豆告诫自己。哪怕是十分之一毫米的误差也不允许,如果稍微偏离一点点,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注意力必须高度集中。
“还没完啊?要弄到什么时候啊?”男人焦急地问。
“对不起,马上就完。”青豆答道。
别着急,转眼之间就会结束。她在心里对这个男人说道。再稍等一下,然后你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关于石油精炼系统,关于重油市场的动向,关于给投资集团的季度报告,关于预订到巴林的机票,还有暗地里给政府官员的好处啦,送给情人的礼物啦,这些统统都不用想了。这些事情一直想来想去的也很累吧?所以对不起,请再稍等一下,我正在集中注意力认真工作,因此别打扰我啊,拜托。
一确定好位置,下了决心,她就把右手手掌举到了空中,屏气凝神,稍顿片刻,手掌“噗”地一声对着木制的手柄落下。不是很用力。如果太使劲,针就会断在皮肤下面。不能把针尖留下。要轻柔地、爱怜般地,以恰到好处的角度,恰如其分的力度,落下手掌,任由重力自由下落——“噗”地一下,细细的针尖就自然而然地被完全吸进了那个部位里,很深、很滑,而且是致命的。重要的是角度和用力的方法——不,倒不如说是不用力的方法。只要注意这点,剩下的就如同针刺豆腐一样简单。针的前端穿透皮肉,扎到脑子下面一个特定的部位,犹如吹灭蜡烛似地使心脏停止跳动。一切都在这一刹那间结束,还没过瘾。这事只有青豆才能胜任。靠手摸找准那么微妙的穴位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做到,但她能做到,她的指尖具有那种特别的直觉。
男人发出“呃”的一口吞气的声音,全身的肌肉抽搐般地收缩。在确认这一感觉后,她迅速拔出针,随即用事先备在口袋里的一小块纱布按住伤口,以防出血。针非常细,而且扎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几秒,即使有出血,量也极少,即便如此,也容不得半点疏忽,不能留下血痕。一滴血也将是致命的。小心谨慎是她的长处。
深山一度紧绷的身体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松弛下来,如同篮球撒气的时候。她一边用食指按着男人后脖子上的伤口,一边让他的身体趴向桌子。脸枕在文件上面,侧趴在桌上。他的眼睛睁着,流露出吃惊的表情,仿佛最后目击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不可思议的事情。眼神中既无胆怯,也无痛苦,只有纯粹的惊讶。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但是发生的是什么,却无法理解。是痛楚?是瘙痒?是快感?抑或是某种启示?连这些也不知晓。世界上有各种死法,但大概没有如此安乐的死法。
对你来说可能是太安乐的死法了啊。青豆这么想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太便宜你了。也许我应该用5号铁质球杆把你的肋骨打折两三根,让你好好尝尝疼痛的滋味,然后再一下子结果了你。你这个该死的混蛋只配这样痛苦的死法,因为实际上这就是你对你妻子干的事。但遗憾的是,对此我没有选择|福$哇%小!說@下*載&站|的自由,交付给我的使命是,人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个男人迅速而准确地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现在我完成了这一使命。刚才这个男人还活生生的,但现在已经死了,在他本人还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就跨越了生和死的门槛。
青豆用纱布按住伤口整整5分钟。以不会留下指印的力度,非常耐心地按着。其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表的秒针,这是漫长的5分钟。如果此时有人推门而进,看到她手持细长的凶器,一只手的手指按着男人的后颈,那就全完了,无法抵赖。也许服务生会来取咖啡壶,没准儿现在就会有人敲门。但是这是不能节省的重要的5分钟。她为了放松一下自己紧绷的神经,静静地做深呼吸。不要慌,不要失去冷静,必须还是平时那个很酷的青豆小姐。
能够听到心脏的跳动。随着心跳,亚纳切克的《小交响曲》开头部分的号角声在她的脑海中回响。和风吹拂着波西米亚绿色的草原。她知道自己分裂成了两半儿,一半儿在很酷地按着死者的后脖子,而另一半儿胆战心惊,想抛下一切,立即逃离这个房间。我在这里,但同时又不在这里。我同时在两个地方,虽然违反爱因斯坦定理,可没办法,这就是杀手之禅。
终于过了5分钟。但是青豆为了慎重起见,又增加了一分钟。再等一分钟,越是紧急的工作越要小心再小心。她一动不动地捱过了感觉特别漫长的沉重的一分钟,然后不慌不忙地松开手指,用小手电筒查看伤口,就连被蚊子叮过的痕迹都没留下。
用极细的针扎脑下部的特别穴位,引发的结果酷似自然死亡。在一般医生的眼里不管怎么看都只能是心脏病发作。在伏案工作时由于过度劳累和紧张,突发心脏病,停止了呼吸。看不出有不自然之处,也看不出有解剖的必要。
此人虽然很能干,但有点工作狂。就算有高收入,但人死了,钱也没用了。即便穿阿玛尼西服,开捷豹车,其下场也和蚂蚁一样。工作,工作,毫无意义地死去。就连他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这件事不久也会被遗忘。可能有人会说,年纪轻轻就死了,真可惜。也可能没人说。
青豆从口袋里拿出软木,把针的前端扎了进去。将这个纤细的工具重新用薄布包好,收进硬盒里,放到背包的底部。从浴室里拿出手巾,把留在房内的指纹全都擦干净。留有她指纹的只有空调面板和门把手,手没有碰过其他地方。然后她把毛巾放回原处,把咖啡壶和杯子放在客房服务用的托盘里,拿到走廊上。这样来撤咖啡壶的服务生就不会敲门,发现尸体的时间就会被相应推迟。打扫卫生的服务员在这个房间发现尸体,顺利的话将是在翌日规定的退房时间之后。
如果他没有出席今晚的会议,人们大概会往这个房间打电话,但是没人接电话。大家感觉奇怪,可能会让客房经理打开房门,或者没让打开房门,这要看事情的发展。
青豆站在洗漱间的镜子前,检查服装有没有乱,把衬衫最上面的纽扣系上,已经没必要让人窥视胸前的乳沟了。那个一钱不值的混蛋连个正眼都没瞧我。在他的眼里人到底算什么呢?她微微皱了下眉,然后整理了一下头发,用手指轻轻按摩脸部的肌肉,使其放松,对着镜子莞尔一笑,露出刚请牙医研磨过的洁白牙齿。好了,我现在要走出死者的房间,回到平时的现实世界中。必须调整一下气压,我已经不是冷酷的杀手,而是一个身穿漂亮西装、笑容可掬的干练的职业女性。
青豆把房门微开,四下张望,确定走廊里空无一人后,哧溜一下从房内闪身而出。没乘电梯,从楼梯步行而下,经过大厅时也无人注意到她,挺直身子,目视前方,快步前行。但是走路的速度并非快得引人注意。她是职业杀手,而且是近乎完美的职业杀手。如果胸再大点,可能就是无可挑剔的完美职业杀手。青豆有些遗憾地想。眉头再次微蹙,没办法,只好在现有条件下去干了。第 4 章
天吾
如果你希望那样
天吾被电话铃声吵醒了。钟表的夜光针刚过了一点,不用说四周是漆黑一团。打一开始天吾就知道这是小松来的电话。能在凌晨一点多打来电话的熟人除了小松没有别人,而且非常执着地让铃声一直响个不停直到对方拿起听筒为止的人除了他也没有别人。小松没有时间的概念,自己一想起什么,马上抄起电话就打,根本不考虑钟点。不管是半夜,还是清晨,不管是新婚初夜,还是卧床临终,在他形似鸡蛋的脑袋中似乎就没有那种对方可能会被电话烦扰的世俗想法。
不过,他也并非对谁都那么做。小松也算是在组织中工作拿工资的人,不能不分对象做这种不合常理的事。但因为对方是天吾,所以他才毫无顾忌。对小松而言,天吾或多或少是处于自己的延长线上,如同自己的手足,不分你我。所以只要自己没睡觉就想当然地认为对方也没睡觉。天吾如没什么事晚上十点就寝,早晨六点起床,大体上过着很有规律的生活。他睡得很沉,但是一旦被惊醒,就再也睡不好了,在这方面有些神经质。这事天吾对小松也讲过多次,明确告诉过他,拜托你不要在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就像是农夫向神祷告,在收获前,请不要把成群的蝗虫打发到庄稼地里。“知道啦。半夜不再给你打电话了。”小松说。但是这样的约定并没有在他的意识里深深扎下根,下一次雨,转瞬间就被冲得无影无踪了。
天吾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总算摸到放在厨房的电话,这期间铃声仍在一直无情地响着。
“我和深绘里谈过啦。”小松说道。照例没有寒暄,也没有开场白。既没有“睡了吗?”也没有“这么晚打电话,对不起。”真行,总是叫人不得不服。
天吾在黑暗中皱着眉头默不做声。半夜被叫起来,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
“嘿,你在听吗?”
“听着呢。”
“跟她在电话里大致说了一下。基本上是我一个人说,她只管听,按说根本不能算是交谈。总之她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孩子,说话的方式也有点特别,你一听就知道了。嗯,反正就是把我类似的计划跟她简单做了说明。比如说,是不是可以借助第三者的手重写《空气蛹》,以更成熟的作品去竞争新人奖。因为是在电话里,我也只能说个大概,我说详情见面再谈,问她对这件事是否感兴趣。我有点拐弯抹角,如果说得太直截了当,毕竟内容不同寻常,我的处境可能也多有不便。”
“后来呢?”
“没答复。”
“没答复?”
小松说到这里刻意停顿片刻,叼上香烟,用火柴点上火。光从电话里听声音,其情景就历历在目。他从不用打火机。
“深绘里说想先见见你。”小松吐着烟雾说道。“她既没说对此事不感兴趣,也没说可以做,或不可以做。看来最重要的是先和你见面,面对面谈。她说见面后再答复怎么做。你不觉得你的责任重大吗?”
“后来呢?”
“你明天傍晚有空吗?”
预备校明天一大早开始上课,到下午四点结束。不知是走运还是不走运,四点以后就没任何安排了。“有空啊。”天吾说。
“傍晚6点,你去新宿的中村屋,我会用我的名字预订里面一张比较安静的桌子,我们公司可以赊帐,想吃喝什么尽管点好了。你们两个人好好谈谈。”
“这么说,小松先生不来了?”
“她只想跟天吾君单谈,这是深绘里提出的条件。她说现在还没有见我的必要。”
天吾沉默不语。
“就是这样。”小松声音爽朗地说道。“好好干。天吾君,别看你块儿头挺大,但很能给人以好感。何况你当的是预备校的老师,跟早熟的高中女生谈话也是得心应手吧。这个你比我胜任。只要你和蔼可亲地说服,给她以信赖感就行了。等你的好消息啊。”
“请等一下。这不全都是小松先生自己一相情愿的计划吗?我还没有答复呢。前几天我也说过,我觉得这是个相当危险的计划,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运作的。很可能会成为社会问题。接受还是不接受,连我自己都还没作出决定,又怎么可能去说服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呢?”
小松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然后说道:“我说,天吾君,这个计划已经正式启动了,现在无法让电车停下来下车了。我决心已下,你应该也下了一多半的决心了。我和天吾君就是一条绳上拴的两个蚂蚱。”
天吾摇头暗叹,一条绳上拴的两个蚂蚱?哎哟喂,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变得这么严重了?
“可是前几天小松先生不是说,可以花些时间慢慢考虑吗?”
“已经过去五天了。你慢慢考虑的结果如何?”
天吾无言以对。“还没得出结论。”他实言相告。
“那你就先和深绘里这孩子见见面谈谈看不好吗?判断可以在那之后再下。”
天吾用手指头使劲按着太阳穴,脑子转得还是有些迟钝。“明白了。总之我先见见这个叫深绘里的孩子吧。明天六点在新宿的中村屋。基本情况也由我来说明吧。但是除此之外我可什么都不能保证啊。因为就算我可以说明,但绝对不可以说服啊。”
“好吧,当然了。”
“还有,她对我的事情知道多少?”
“我大致都跟她介绍了。年龄在二十九岁或三十岁,单身,在代代木的预备校当数学讲师。虽然块儿头挺大,但不是坏人,不会把年轻女孩儿抓来吃掉的。生活简朴,长着一双和善的眼睛,而且很喜欢你的作品。基本上就是这些。”
天吾叹了口气。刚一要考虑些什么,现实就离自己忽近忽远。
“喂,小松先生,现在我可以回到床上去了吗?都快一点半了。我还想在天亮前能睡上一小会儿,明天早上开始我要上三节课那。
“好的,晚安。”小松说。“做个好梦。”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天吾盯着手里的听筒,看了半晌才放了回去。如果能睡着的话真想马上就睡,如果能做个好梦的话真想马上就做。但是他知道在这个钟点被吵醒,又提起了这么麻烦的事,可不是说睡着就能睡着的。虽说有喝酒帮助入睡的办法,但现在并没有喝酒的心情。结果倒了一杯水喝了下去,回到床上,打开灯,开始看书,本来是想看书催眠,但入睡时天已经快亮了。
天吾在预备校上完三节课后,乘电车前往新宿。在纪伊国屋书店买了几本书,然后去了中村屋。在入口处说了小松的名字,就被引到靠尽里面的一张安静的桌子旁。深绘里还没来。天吾跟服务生说,我先等同伴。服务生问,等人的时候您要喝点什么吗?天吾说,什么都不要。于是服务生把水和菜单放下就离开了。天吾翻开刚买的书开始读。这是本关于巫术的书,论述巫术在日本社会中都发挥了哪些功能。巫术在古代社会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对社会体系的不完备和矛盾加以弥补、完善是巫术的职责,是一个非常和谐的时代。
到了六点十五分,深绘里还没出现。天吾并不太在意,照样读他的书,对对方的迟到也没有大惊小怪。本来就是有点莫名其妙的计划,发展到莫名其妙的地步,对谁也抱怨不得。即便她改变主意根本就不露面也不足为奇。反而不露面倒是求之不得,那样事情就简单了。我等了大约一个小时,深绘里这孩子也没来。就这样报告给小松交差了事。以后怎么样,就跟天吾无关了。一个人吃饭,然后回家。这样也对得起小松了。
深绘里六点二十二分露面了。她在服务生的引导下来到桌旁,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两只纤纤小手放在桌上,也不脱大衣,眼睛直盯着天吾的脸。既不说“迟到了,对不起”也不说“让您久等了”就连“初次见面”、“你好”都没说。她的嘴唇紧闭,只是从正面直视天吾的脸,仿佛从远处眺望从未见过的风景。真行,天吾暗想。
深绘里身材小巧玲珑,比照片上还要美貌。在她的脸上最引人视线的就是那双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深邃的眼睛。
被一双水汪汪的漆黑眸子注视着,天吾感到浑身不自在,她几乎连眼皮都不眨,似乎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头发如同有人用尺子画的一条条线那样笔直。眉毛的形状和发型很搭配。和很多十几岁的美丽少女一样,她的表情缺乏生活气息,而且还给人有种失衡的感觉。或许是眼眸的深邃程度,左右有所不同。看上去让人感到心情不爽,不知在想什么,使人觉得深不可测。所以她不是那种能成为杂志模特、偶像歌手类型的美少女。但也因此在她身上有种撩拨人、吸引人的东西。
天吾把书合上放到桌子一边,把背挺直,坐正姿势,喝了口水。确如小松所言,如果是这样的少女拿了文学奖,媒体是不会放过的,肯定会引起不小的轰动。那么干了,可不会什么事都没有的。
服务生来了,在她面前放下水杯和菜单。但深绘里仍然一动不动,手碰也不碰菜单,只是凝视着天吾的脸。天吾没办法,只好说“你好。”在她的面前,感觉自己的块儿头越发大了。
深绘里也不回礼,仍然一直盯着天吾的脸。“我认识你。”过了一会儿深绘里小声说道。
“认识我?”天吾问。
“你教数学”
天吾点点头。“没错。”
“听过两次。”
“我的课?”
“对”
她的说话方式有几个特点。去掉修饰词的句子、缺乏音调的习惯、有限的词汇(至少给人的感觉是有限)。正如小松所说,确实有些特别。
“就是说,你是我们预备校的学生?”
深绘里摇摇头。“只是去听过。”
“没有学生证应该不让进教室的。”
深绘里只是微微耸了耸肩。那个意思好像是说,那么大人了,还说什么傻话。
“我的课怎么样?”天吾问道,还是没有意义的问题。
深绘里目不斜视地喝了口水,没有回答。哦,既然是来过两次,第一次的印象大概不太坏吧。天吾暗自推测。如果不是兴趣被激发出来,应该只来一次就不来了。
“你是高三的吧?”天吾问。
“算是吧。”
“考大学吗?”
她摇摇头。这个意思是“不想说考大学的事”,还是“不考大学”,天吾无从判断,他想起小松在电话里说的,她可真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啊。
服务生来让点菜了。深绘里仍然穿着大衣。她点了沙拉和面包。“就要这些。”她说着就把菜单还给了服务生。然后像突然想起来似地又补充说“还要白葡萄酒”。
年轻的服务生像是想要问她的年龄,但被深绘里的眼睛盯得脸红,就把话咽了回去。真行,天吾再次想。天吾点了意大利海鲜面,然后为了陪对方,要了白葡萄酒杯。
“老师在写小说”深绘里说。好像是向天吾发问。不带问号提问似乎是她的语法特征之一。
“目前是。”天吾说。
“哪个都不像。”
“也许吧。”天吾说。他想要微笑,但却笑不起来。“我虽然取得了教师的资格,也在做预备校的讲师,但还不能说是正式的老师,虽然在写小说,但并没变成铅字,所以也不是小说家。”
“什么都不是”
天吾点点头。“对,目前我什么都不是。”
“喜欢数学”
天吾在她发言的末尾加上了问号后,再次回答了她的提问。
“喜欢啊。以前就喜欢,现在也喜欢。”
“什么地方”
“你问我喜欢数学的什么地方?”天吾把话补全。“嗯,我只要是一面对数字,就会感到特别踏实,就好像事物都各得其所了。”
“积分讲得有意思。”
“你是说我在预备校讲的课?”
深绘里点了下头。
“你喜欢数学?”
深绘里轻轻摇了摇头。不喜欢数学。
“但是积分的课有意思?”天吾问道。
深绘里又轻轻缩了下肩。“你把积分讲得很重要。”
“是吗?”天吾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
“就好像是在讲一个重要的人。”少女说。
“我讲数列课时,说不定会更有激情。”天吾说。“在高中数学科目中,我个人喜欢数列。”
“喜欢数列”深绘里又不带问号地问道。
“对我来说就好比是巴赫的平均律,百听不厌,总有新的发现。”
“我知道平均律。”
“你喜欢巴赫?”
深绘里点点头。“老师经常听。”
“老师?”天吾问。“是你们学校的老师?”
深绘里没有做答。在天吾看来,她脸上浮现出谈及这个为时尚早的表情。
随后,她像刚想起似地往下脱大衣。如同虫子蜕皮时那样,身体蠕动着脱衣而出,大衣没叠就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大衣里面穿的是一件淡绿色的圆领薄毛衣,下穿一条白色牛仔裤。没戴首饰,也没化妆,但她依然吸引眼球。她的身材虽然很苗条,可从比例来看,胸部实在大得惹眼,形状也很好看。天吾必须注意不要把自己的视线转向那里。但尽管这么想着,视线还是不自觉地瞟向胸部,就和眼睛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大大的旋涡中心一样。
白葡萄酒杯拿来了。深绘里饮了一口,然后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酒杯后,放回到桌上。天吾只是略表意思抿了一下,现在开始必须要谈重要的事情了。
深绘里手抚直直的黑发,用手指梳理了几下头发。很好看的动作,很好看的手指。仿佛一根根纤细的手指各具不同的含义和方针,从中甚至竟能感觉到有点巫术的味道。
“我喜欢数学的什么地方?”天吾为了将注意力从胸部和手指转移开,再次出声问自己。
“数学就如同流水。”天吾说。“比较深奥的理论当然有很多,但基本的道理却非常简单。就和水以最短的距离从高处流向低处一样,数字的流动也只有一个方向。如果你凝视它,自己就会看出其流向。你只需凝视就可以了,其他什么都不用做。如果聚精会神定睛注视,它自然会全部明明白白地展现给你。能如此善待我的,在这大千世界里只有数学。
深绘里听了这话,想了一会儿。
“为什么要写小说”她用缺乏音调的声音问道。
天吾把她的问题转换成更长的句子:“既然数学那么使我快乐,不是没什么必要辛苦地写小说吗?一直只搞数学不就行了吗?你要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深绘里点点头。
“嗯,实际的人生和数学是不同的,事物并不一定是以最短距离流动的。数学对我来说,怎么说好呢?是太过于自然了。对我来说就像是美丽的风景。只是存在于那里,甚至就连置换点什么的必要都没有。所以身处数学当中,有时就感觉自己好像变得越来越透明了。对此有时我会感到害怕。”
深绘里目不转睛地直视天吾的眼睛,就像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窥视空房子。
天吾说:“写小说的时候,我用语言把我周围的风景置换成对我来说更加自然的东西,也就是重新构成。以此来证明我这个人肯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和身在数学世界的时候相比,写小说是个很不一样的工作。”
“证明存在”深绘里说。
“还不能说我做得很好。”天吾说。
深绘里似乎并不认同天吾的说明,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把酒杯移到嘴边,然后仿佛在用吸管吸啜一样悄无声息地呷着。
“要让我说,你其实也在做同样的事。把你看到的风景置换成你的语言加以重新构成,然后确定了你自己这个人存在的位置。”天吾说。
深绘里拿着酒杯的手停了下来,思考了片刻,但是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意见。
“并且你把这个过程以作品的形式保存了下来。”天吾说。“如果这部作品能引起很多人的同感和共鸣,那就会成为一部有客观价值的文学作品了。”
深绘里很干脆地摇摇头。“对形式不感兴趣。”
“对形式不感兴趣?”天吾重复了一遍。
“形式没有意义。”
“那你为什么要写那个故事,应征新人奖?”
深绘里把酒杯放到桌上。“我没有”
天吾为了稳定下情绪,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就是说,你没有应征新人奖?”
深绘里点点头。“我没投稿。”
“那到底是谁把你写的东西作为新人奖的应征稿件投给出版社的?”
深绘里稍微耸了一下肩,沉默了大约十五秒,然后说道“爱谁谁”
“爱谁谁”天吾重复道。然后缩起嘴唇,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唉,事情不会那么顺利地进行。如我所料。
天吾以前和在预备校里教过的女生有过几次私人的交往。但那都是在她们离开预备校,上了大学以后的事。她们主动来联系,说想见面,然后有时见面聊聊,有时一起去什么地方。她们究竟是被天吾的什么地方所吸引,天吾自己并不清楚。但是总之他是单身,对方也已经不是他的学生,被邀幽会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作为幽会的延长,发生过两次肉体关系。但是和她们的交往都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不知不觉中就自然而然地断了。和刚上大学的充满朝气的女孩在一起,天吾不是很踏实,感觉不好。就和陪着猫龄处于爱玩时期的小猫咪一样,开始的时候还感到新鲜有趣,不久就渐渐疲塌了。而且那些女孩也发现了这位数学讲师站在讲坛上兴致盎然地讲数学的时候和在讲坛下不讲数学的时候,判若两人,似乎多少有些失望,对此天吾也能够理解。
他感到踏实的时候是和比他年纪大的女友在一起的时候。一想到不管做什么,都不用他来主导,就感觉如释重负。而且很多比他大的女友都对他有好感,所以自从大约一年前他和比他大十岁的已婚女友好上以后,和年轻女孩们的幽会就完全终止了。每周一次在自己的公寓房里和这个年长的女友见面,就基本消除了他对女性鲜活肉体的欲望(或者是需求),其他时间就一个人关在屋里写小说、读书,听音乐、偶尔去附近的室内游泳池游游泳。除了在预备校和同事们有简短交谈外,几乎和任何人都不说话。而且他对这种生活并没有什么不满。不对,反而这对他而言是更接近于理想的生活。
但是当一面对深绘里这个十七岁的少女时,天吾就感到了内心非常激烈的震颤。这和最初看到她的照片时的感觉相同,但是当真人在眼前,这种震颤变得更加强烈。什么恋慕啦,性的欲望啦,这些都不是。大概是什么东西从一个很小的缝隙处进来,要填补他内心的空白,就是这种感觉。这不是深绘里造成的空白,而是原本就存在于天吾的内心之中。她把一束特殊的光投向那里,重新把它照亮。
“你对写小说不感兴趣,也没拿作品应征新人奖?”天吾又确认地问道。
深绘里的视线没有从天吾的脸上移开,点点头。然后像是为了抵御瑟瑟寒风似地缩了缩肩膀。
“也不想当小说家”天吾惊讶地注意到自己也不带问号地提问了。一定是这种语法有传染力。
“不想。”深绘里说。
这时上菜了。给深绘里上的是一大碗沙拉和面包卷。给天吾上的是意大利海鲜面。深绘里用翻看报纸标题时的目光用叉子来回翻动了几次生菜叶。
“但是总之是有人把你写的《空气蛹》作为新人奖的投稿寄给了出版社,而且我初审了投稿,并注意到了这部作品。”
“空、气、蛹”深绘里说着,眼睛眯缝起来。
“《空气蛹》就是你写的小说的书名呀。”天吾说。
深绘里什么也没说,只是眯着眼睛。
“这不是你起的书名吗?”天吾不安地问道。
深绘里轻轻摇了摇头。
天吾的脑子又有点混乱了,但还是决定书名的问题暂且不再追究了,必须先继续往下谈。
“这个我们不管是谁,总之是个不坏的书名哟。有氛围,又吸引眼球,使人想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不管是谁起的,我对书名没意见。虽然我也不太清楚蛹和茧的区别,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想说的是,我读了这部作品,内心被强烈地吸引了,所以我拿到小松先生那里, 他也喜欢《空气蛹》。但他的意见是,如果真想拿新人奖,必须对文章进行加工。因为和很强的故事性相比,文章则有些薄弱。而且他认为改写文章不是让你,而是让我来干。我对此还没下决心,干还是不干,我也没答复。因为我不知道这事对不对。”
天吾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看看深绘里的反应。没反应。
“我今天在这里想知道的是,对我越俎代庖改写《空气蛹》,你是怎么想的。因为即使我下再大的决心,如果没有你的同意和合作,这事肯定干不成。”
深绘里用手指捏起一个小西红柿吃了下去,天吾用叉子叉起一个青口贝吃了下去。
“你干好啦。”深绘里言简意赅地说。然后又拿了一个小西红柿。“随便你怎么改。”
“再给你一点时间,好好考虑考虑不好吗?因为事关重大。”天吾说。
深绘里摇摇头。没那个必要。
“由我来改写你的作品”天吾说明道。“我会注意在不改变故事的前提下加工文章,大概会有很大的改动。但是作者始终是你。这部作品始终是一个叫深绘里的十七岁女孩写的小说,这个不能变。如果这部作品得了新人奖,你去领奖。你一个人领奖。如果出书,作者就是你一个人。我们组成一个团队,你和我,还有小松这个编辑,咱们三个人。但是扬名于外的就你一个人,其他两个人隐身幕后默默无闻,就像是戏剧的道具组。我说的,你明白吗?”
深绘里用叉子将一块西芹送到嘴里,微微点了一下头。 “明白。”
“《空气蛹》这个故事完全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是来自于你的原创。我不能把它据为己有。我只是在技术层面上帮助你。而且我提供帮助这一事实,你必须一直保密,也就是说,我们合谋向世界撒谎。这事怎么想都不是件简单的事。要把这个秘密一直深埋于心。”
“听你的。”深绘里说。
天吾把青口贝的壳儿推到盘子边上,刚挑起面条,又改变了主意停了下来。深绘里拿起一根黄瓜,仿佛在品尝从未见过的东西似的,小心翼翼地啃着。
天吾手拿叉子说:“我再问一遍,我改写你的故事,你没意见?”
“随便你。”深绘里吃完黄瓜后说。
“我怎么改,你都不介意?”
“不介意。”
"你为什么这么草率呢?你对我还一点都不了解。”
深绘里什么也没说,稍微耸了下肩。
然后两人半晌都没说话,埋头吃了起来。深绘里集中注意力吃沙拉。偶尔把黄油涂在面包上吃一口,把手伸向葡萄酒杯。天吾机械地把意大利面条送进嘴里,脑子里萦绕着各种可能性。
他把叉子放下说道:“最初小松先生跟我提出这件事的时候,我的反应是,开什么玩笑,太不靠谱了。这事根本行不通,我就想推脱掉。但是回家后对这个建议反复思量,跃跃欲试的心情却越来越强烈。这事在道义上是否正确暂且不谈,我就是想给《空气蛹》这个你创作出来的故事按我自己的形式加以改头换面。怎么说好呢,这就像是一种非常自然的、自发的欲望。”
不对,与其说是欲望,不如说是渴望更贴切。天吾在脑子里补充道。和小松的预言一样,抑制这种渴望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深绘里仍然一言不发,用迷茫的美丽眼睛,从眸子深处凝视着天吾。看上去好像是要努力理解天吾说的话。
“你想改写”深绘里问。
天吾从正面迎着她的目光说:“我想。”
深绘里漆黑的眼瞳里如映照出什么似的微微一闪。至少在天吾看来好像是这样。
天吾做了一个仿佛两手托举空中箱子的姿势,这是个并没什么含义的动作,但这种虚幻之物作为传递情感的媒介还是需要的。
“我说不太好,反正是在反复阅读《空气蛹》的过程中,就感觉似乎我也能看见你所见到的东西了。特别是在小精灵出现的场景中。你的想象力的确有独到之处,怎么说呢?就是既有独创性又有传染性的东西。”
深绘里静静地把勺子放在盘子上,用餐巾擦拭了一下嘴角。
“真有小精灵。”
“真有?”
深绘里停顿了片刻,然后说:
“就像你和我一样。”
“就像我和你一样。”天吾重复道。
“如果想看,你也能看到。”
深绘里简洁的语法有着不可思议的说服力。她说出的一字一句给人感觉犹如严丝合缝的楔子般紧密嵌合。但是深绘里这女孩的表现有多少是认真的,天吾还无从判断。这个少女身上有些卓荦不羁、非同寻常之处。这也许是天赋的素质,他也许面对的就是原生态的真正才能。抑或可能只不过是假象而已。聪明的十几岁少女有时会出于本能地展露演技。表面上假扮特立独行,说些颇具暗示性的语言使对方如坠五里雾中。这种例子他见过多次,有时很难区分本色和演技。天吾决定把话拉回到现实,抑或是更接近于现实的地方。
“只要你没问题的话,明天我就想开始动手改写《空气蛹》。”
“如果你希望那样。”
“希望。”天吾简洁地回答。
“我要你见一个人。”深绘里说。
“什么人?”天吾问。
“和那个人谈谈。”少女答非所问地说。
“如果有必要那么做的话,见见也无妨。”天吾说。
“星期天早上有空”她不带问号地问道。
“有空”天吾答道。这简直就像是在打手旗旗语对话。天吾想。
吃完饭,天吾和深绘里分了手。天吾把几枚十日圆硬币投进餐馆的粉色电话(注)里,往小松的公司打电话。小松还在公司,但好一会儿都没来接电话,天吾一直把听筒贴在耳朵上等着。
“怎么样?顺利吗?”小松一接电话开口就问。
“我改写《空气蛹》的事,深绘里基本同意了,我觉得大概是这样。”
“哇塞,行啊你!”小松说,声音变得很兴奋。“太棒了。说实话,我本来还有点担心那。怎么说呢?我觉得天吾君的性格可能并不太适合这种谈判。”
“并没有谈什么判。”天吾说。“也用不着说服。我把大概情况一说,然后她自己就随口决定下来了。”
“这都无所谓,只要有了结果,我就没的话说。这样计划就可以推进了。”
“但是在此之前,我必须要见一个人。”
“一个人?”
“是谁我不知道。总之她说让我见那个人,谈一谈。”
小松沉默了几秒,“那你什么时候见那个人?”
“这个星期天。她带我去。”
“保密有一个重要的原则。”小松用严肃的声音说。“那就是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现在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个计划。你、我和深绘里。如果可能,我不大想增加这个数字,明白吗?”
“理论上。”天吾说。
随后小松把声音又放柔和了说:“但是总而言之,深绘里同意你加工书稿了。不管怎么说,这是最重要的。以后的事怎么都好办。”
注:粉色电话是日本商家在店面里安装的投币公用电话
天吾将听筒换到左手,然后用右手的食指慢慢按压着太阳穴。
“我说,小松先生,我总觉得有点忐忑不安。虽然这么说并没有确切的根据,但总是感觉自己现在正在被卷入到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中。和深绘里这个女孩面对面的时候,还没怎么太感觉到,但是当和她分开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这种感觉就逐渐强烈起来。说是预感好呢,还是不祥之兆呢?反正这里面有些什么奇怪的东西,不一般的东西。我不是用脑子,而是用身体感觉到的。”
“你是见过深绘里,才有这种感觉的吗?”
“也许吧。我觉得深绘里可能是真实的。当然这不过是我直觉。”
“你是说有真实的才能?”
“有没有才能,我还不了解。才刚刚见过一面。”天吾说。“就是没准儿她真的看到了我们没看见的东西。说不定她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在这方面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你是说她脑子有毛病?”
“虽说她有特立独行之处,但我觉得脑子没什么毛病。说话条理还算清楚。”天吾说。然后稍顿一下,“只是感觉有哪点不对劲儿。”
“不管怎么说,她对你这个人感兴趣了。”小松说。
天吾搜索着合适的词,但搜肠刮肚也没找到。“那我倒不清楚。”他回答道。
“她见了你,至少觉得你有改写《空气蛹》的资格。就是说她很中意你。干得真不错,天吾君。今后的事我也不知道。当然有风险,但风险是人生的调味品。你马上就着手修改《空气蛹》吧。时间很紧,改好的稿件必须尽快放回到堆积如山的征稿中,好和原始稿替换呀。有十天能写好吗?”
天吾叹了口气,“太紧张了。”
“不用是最终定稿啊。下一步还可以再做一些润色。你先把初步框架搭起来就行了。”
天吾在脑子里大致估算了一下工作量。“那样的话,有十天可能差不多能弄出来。玩儿命还是要玩儿命的。”
“干吧。”小松用爽朗的声音说道。“是用她的眼睛看世界,你做为中介,要把深绘里的世界和这个现实世界连接起来。你能胜任,天吾君。我——”
这时十日圆硬币用完了。第5章需要专业技能和专业训练的职业
活儿干完了,青豆在路上走了一会儿,然后打了一辆出租车去了赤坂的酒店。在回家睡觉之前,有必要用酒精安抚一下兴奋的神经。毕竟就在刚才把一个男人送进了另一个世界,虽说是一个被杀死也无话可说的垃圾男人,但人终究还是个人。她的手上依然残留着一个生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时的触觉。最后的气息从口中吐出来,灵魂从身体上飘离而去。那家酒店的酒吧青豆去过好几次,酒吧在高楼的最顶层,视野很开阔,坐在吧台前的感觉非常惬意。
进入酒吧的时候刚过七点,两个年轻乐手正在用钢琴和吉他演奏《Sweet Lorraine》的二重奏,虽然是完全模仿Nat King Cole 的老唱片,但真的很不错。她像往常一样坐在吧台旁边,点了金汤利和一碟儿开心果。酒吧还不是很拥挤,有一对儿年轻夫妻边欣赏夜景边品尝鸡尾酒,还有一伙四个穿西装的人好像在谈生意,另外还有一对外国的中年夫妻,手里端着马蒂尼酒。她慢悠悠地品尝金汤利,不想醉得太早,黑夜还很漫长。
她从挎包中拿出书来开始读,那是一本关于30年代的满洲铁路的书。满洲铁路(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以接受俄罗斯转让满洲铁路及其权益的方式诞生于日俄战争结束的第二年,其规模急剧扩大,成为大日本帝国侵略中国的尖兵,一九四五年被苏联红军解散了。直至一九四一年苏德开战,人们先乘坐满洲铁路再转乘西伯利亚铁路,十三天时间可以从下关到巴黎。
一身职业套装,身旁放着大大的挎包,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一本关于满洲铁路的书,这样的话,一个年轻女子即使独自一人在酒店的酒吧里喝酒也决不会被错当成物色客人的高级妓女吧?青豆心想。但是,真正的高级妓女一般是个什么样子,青豆也不是很清楚。如果她是一个面向经济宽裕的商业人士的妓女的话,为了不让对方感到紧张,也为了不被酒吧轰出去,或许也会努力装成一副不像妓女的样子吧。比方说,身穿JUNKO·SHIMADA牌子的职业套装,里面穿着白衬衣,略施淡妆,拿着很实用的大挎包,读一本有关满洲铁路的书等等。细细想来,她现在所做的和那些正在等客人的妓女实际上也没什么分别。
时间慢慢流逝,客人渐渐多了起来。醒过神儿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是人声噪杂了。但是她所寻找的那种类型的客人迟迟没有出现。青豆又要了一杯金汤利,点了一份蔬菜条(她还没有吃晚饭),继续读她的书。不一会儿来了一个男人,坐在了吧台前的吧凳上。没有同伴,皮肤晒得恰到好处,一身蓝灰色西装做工很上档次。领带的品位也不错,既不太花哨,也不太素气。年龄大概在五十岁左右,头发已经相当稀疏。没有戴眼镜。来东京出差,处理完了公干,上床睡觉之前可能是想喝一杯吧。和青豆一样。肚子里灌入适度的酒精,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
到东京来出差的公司职员,一般不会住这么高档的酒店。他们会选择房费便宜的商务酒店。离车站很近,床几乎占据了房间的所有空间,从窗户里往外看,只能看到相邻大楼的外墙,就是洗个淋浴,胳膊肘如果不撞上墙二十次那是绝对洗不完的。各层的走廊里都安放着出售饮料和洗漱用品的自动售货机。不是公司只给那么多出差费,就是住便宜酒店把省下来的出差费装进自己的腰包,二者必居其一。他们在附近的小酒馆儿里喝点儿啤酒,然后回房间睡觉。第二天在隔壁的牛肉盖饭饭馆儿里往肚子里扒拉点儿早饭。
但是住在这家酒店里的是和他们不相同的一类人。他们因公来东京的时候,只坐新干线的特等车厢,只住固定的高级酒店。忙完了一项工作,他们会在酒店的酒吧里放松放松,喝很高档的酒。其中很多人在一流企业里从事管理工作,还有一些人属于私营企业老板,或者是医生和律师等专业人士。他们人到中年,手头宽裕,另外,多多少少都会玩儿,青豆想找的就是那种类型。
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青豆从不到二十岁的时候起就特别心仪那些头发开始变稀疏的中年男人。比起那些完全秃顶的人,更喜欢头发还剩下一点点的那种。但也并非只要头发稀疏就好,头的形状不好看的话那也是不行的。她心目中最理想的是萧恩-康纳利的那种秃法。头的形状非常漂亮,非常性感。单远远地看上去就让人心跳不已。坐在吧台前和她相隔两个座位的那个男人,头的形状也相当不错。当然没有萧恩-康纳利那么端正,但也自有一番味道。发际早已从额头向后退了很多,所剩不多的头发让人联想到秋末下过霜的草地。青豆从书页上稍稍抬起眼,观赏了一会儿那个男人的头的形状。长相并非给人很深印象的那种,虽然不胖,但是下巴的肌肉已经有几分松弛下垂了。眼睛下方还开始出现了类似眼袋的东西。那是一个随处可见的中年男人,但不管怎么说头的形状令人满意。
调酒师拿来了酒水单和毛巾,那个男人连看都没看就点了苏格兰的高杯威士忌,“您有没有什么喜爱的牌子?”调酒师问。“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什么都行!”那个男人说。声音里透着平静和沉着,能听出关西腔。然后就像忽然想起来一样,那个男人问有没有卡蒂萨克,调酒师回答说有。不错,青豆心想。他所选的不是芝华士或很讲究的单一麦芽威士忌,这一点让青豆心生好感。在酒吧里对酒的种类格外挑剔的人一般在性方面很淡泊,这是青豆的个人见解,虽然理由不清楚。
关西方言也是青豆的喜好。尤其是那些土生土长的关西人来到东京拼命想说东京话的时候,那种无论如何也不相符的落差让青豆感到莫名的喜欢。词汇和语调的不一致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愉快。那种独特的声韵莫名地让她感到心里平静而踏实。今晚就是这个男人了,青豆下定了决心。她想尽情地用手指抚弄他那硕果仅存的头发。当调酒师给男人端来高杯卡蒂萨克的时候,她叫住调酒师,故意用男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给我来一杯加冰卡蒂萨克”,“明白”,调酒师面无表情地回答。
男人解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稍微松了松有细致图案的深蓝色的领带。西装也是深蓝色的,衬衣是浅蓝色的常规颜色。她一边读着书,一边等着调酒师把卡蒂萨克端过来。那期间她若无其事地把衬衣的一个扣子解开了。乐队正在演奏《Its Only A Paper Moon》,钢琴师仅仅演唱了一个合唱曲。加冰威士忌端上来了,她把酒杯端到嘴边,啜饮了一口。她知道那个男人正在眨巴着眼睛看自己。青豆从书本上抬起脸,把目光投向男人。感觉就像不经意地,非常偶然地。和男人目光相碰的时候,她似有似无地微笑了一下,然后马上收回目光,目视前方,佯装眺望窗外的夜景。
这是男人向女人搭讪的绝佳时机。她主动特意为对方制造了这么一个机会。但是男人没有搭话。真是服了!你到底在忙个什么呀?青豆心想。又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这种微妙的氛围,按说应该能懂啊?或许没有那个胆量,青豆心中推测。自己五十岁,对方二十来岁,向对方套近乎对方会不会不理不睬?这把年纪头发都快掉光了要是被人耍了怎么办?担心的就是那个。天哪,真是狗屁不懂!
她把书合上,放进包里。然后主动找男人搭话。
“您喜欢卡蒂萨克?”青豆问道。
男人看看她,好像很吃惊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好像是说不知道对方在问什么,一头雾水。然后放松了表情,“啊,是的,卡蒂萨克”,他恍然大悟似地说。“从过去就喜欢这个酒标,以前常喝这个酒,因为标签上画着帆船。”
“您喜欢船是吧?”
“是的,喜欢帆船。”
青豆举起了酒杯,男人也把高杯威士忌的酒杯稍微举了一下,就像干杯一样。
青豆把放在旁边的挎包挂在肩上,手里拿着加冰威士忌的酒杯,哧溜一下子越过两个座位,移到了男人旁边的座位上。男人好像有点儿吃惊,但极力不让惊讶的神色表现在脸上。
“我和高中时候的同班同学约好在这里见面,但她好像失约了。”青豆一边看着手表一边说。“也不见人影,也没个电话。”
“对方是不是搞错了日期?”
“或许是吧,她一向冒冒失失的,总是搞错。”青豆说。“我想再等一会儿,这期间能不能和您说说话?或者您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
“哪里哪里,怎么会?一点儿都没那么想。”
男人好像有点儿语无伦次。皱着眉看着青豆,那眼神儿好像在审查担保什么的。他好像在怀疑青豆是不是个正在物色客人的妓女。但是青豆身上根本没有那种氛围,怎么看也不是妓女。男人于是稍稍放松了一点儿紧张的程度。
“您住在这个酒店里吗?”他问道。
青豆摇摇头,“不是的,我住在东京。只不过和朋友约好在这里见面,您呢?”
“出差”他说,“从大阪来的,来开会。会议很无聊,但因为总公司在大阪,这边儿没个人参加的话不像那么回事儿。”
青豆礼节性地微笑了一下。我说大哥,你的工作怎样怎样我是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青豆心里想。我仅仅是喜欢上了你的头的形状,不过,那种话当然没有说出口。
“结束了一项工作,这会儿想喝一杯。明天一上午再完成一项工作,下午就回大阪了。”
“我也是刚刚完成了一项重大的工作”,青豆说。
“是吗,什么样的工作啊?”
“工作的事情不太想说,怎么说呢?就像是一种专业工作。”
“专业工作”,男人重复道。“普通人不会做的,需要专业技能和专业训练的职业。”
你是个活字典吗?青豆心里想。不过那也没有说出口,只是面露微笑。“是呀,差不多吧。”
男人喝了一口高杯威士忌,吃了一口果盘里的干果。“我对您的工作感兴趣,但是关于工作您不太想说。”
她点点头,“至少现在不想说。”
“莫非是舞文弄墨的工作?比方说,怎么说呢?像编辑啦,大学里的研究员什么的。”
“为什么那么想?”
男人把手放在领带结上,重新正了正领带,衬衣的口子也系上了。
“总有那种感觉,您好像在非常认真地读一本很厚的书。”
青豆用指甲轻轻地弹了一下玻璃杯的杯沿儿,“书只是喜欢读才读的,和工作不相干。”
“那我只有举手投降了,根本想象不到。”
“我想您也想象不到”,青豆说。或许永远也想象不到,她在心中又加了一句。
男人在不动声色地观察青豆的身体。她俯下身子佯装寻找掉在地上的什么东西,让那个男人把她那双峰间的乳沟尽情地偷看了个够。按说乳房的形状至少也能看清一点儿,还有那带蕾丝花边的白色内衣。然后,她抬起头喝了一口加冰卡蒂萨克。玻璃杯中又大又圆的冰块儿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要不要再来一杯?我也要。”男人问道。
“那就麻烦您了!”青豆说。
“您喝酒很厉害啊!”
青豆暧昧地微笑了一下,然后表情忽然严肃了起来。“对啦,想起来了,有个事情我想问问您。”
“什么事儿?”
“最近警察的制服换了吗?”
“你说的最近大约是什么时候?”
“就这一周左右。”
男人的神情有几分莫名其妙。“警察的制服和手枪确实是换了,但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种就像裹在身上的制服换成了夹克式的比较休闲的款式,佩枪换成了新型的自动手枪,其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日本的警察不是都佩带着老式转轮手枪吗?直到上个星期。”
那人摇摇头,“没有的事,警察从很早以前就都佩带着自动手枪。”|www.fval.cn福哇txt小说下载|
“你说的可有把握?”
她的语气让男人感到几分踌躇,他皱起眉头,认真地回忆。“让你这么郑重其事地一问,我脑子都有点儿乱了。不过,我记得报纸上曾经写着警察的所有佩枪都换成了新式手枪。当时还引起了一些物议,按照惯例市民团体向政府提出了抗议,说手枪的性能太高了。”
“好几年前?”青豆问道。
男人把上年纪的调酒师喊了过来,问他警察的制服和佩枪换成新款式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两年前的春天。”调酒师毫不迟疑地回答。
“您瞧!一流酒店的调酒师可是什么都知道啊!”男人笑着说。
调酒师也笑了。“哪里哪里,没有的事儿。只不过我的弟弟碰巧是个当警察的,所以那个事情我记得很清楚。我弟弟不喜欢新式警服的款式,常常发牢骚,说佩枪也太沉。现在还发牢骚呢。新手枪是伯莱塔M92制式的九毫米自动手枪,一个开关就可以切换成半自动模式。现在好像是三菱在国内获得了|福$哇%小!說@下*載&站|许可进行生产。在日本几乎没有什么枪战,如此高性能的手枪实在是没有必要。手枪被盗反倒更令人担心。但是,政府有一个方针就是要强化和提高警察的功能作用。”
“那些老式的转轮手枪怎么办了?”青豆尽量压低声调问道。
“应该是全部上缴,销毁处理了。”调酒师说。“我在电视的新闻报道里还看到了碾压处理的场面。要碾碎处理那么多的手枪,还要销毁子弹,真的非常费事。”
“卖给外国不就完了嘛!”一个头发稀疏的公司职员说道。
“武器出口在宪法上是被禁止的。”调酒师很谦恭地指出。
“听听,听听!我们这一流酒店的调酒师那真是…”
“也就是说,从两年前开始日本的警察根本没有使用过转轮式的手枪,是不是?”青豆打断了男人的发言,向调酒师问道。
“据我所知是那样。”
青豆稍稍皱了一下眉头。难道是我的脑子出了问题?我今天早上还看到了穿着以前的警服,佩带着老式左轮手枪的警察。也从未听说过老式的手枪被一枝不剩地处理掉了。但是,很难想象这个中年男人和调酒师两个人都会记错,都在撒谎。那么说,应该是我搞错了。
“谢谢!这个事情就不说了。”青豆对调酒师说。调酒师脸上露出了职业性的微笑,就像给句子加上了一个恰当的标点符号,转身回去工作了。
“对警察感兴趣?”中年男人问。
“不是那么回事儿,”青豆说。然后就打马虎眼,“只是记忆有些模糊了。”
两人喝了新端上来的高杯卡蒂萨克和加冰威士忌。男人讲他的帆船,他把自己的小小的帆船拴在了西宫的帆船码头上。每逢休息的日子就驾驶帆船到海上去。在茫茫大海上一个人感受海风是多么的美妙,男人讲得很投入。青豆根本不想听什么无聊的帆船。要是讲讲滚珠轴承的历史或者乌克兰的矿产资源的分布情况的话还能好些。她看了看手表。
“天都这么晚了,能不能直率地问您一个问题?”
“可以啊!”
“怎么说呢?是个比较私人的问题。”
“只要是我能回答的。”
“你的鸡巴属于大的吗?”
男人瞠目结舌,盯着青豆的脸看了一会儿。好像有点不相信他的耳朵。但青豆的表情绝对是很认真的,并非是在开玩笑。看看她的眼神就能知道。
“怎么说呢?”他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大体上来说属于很普通的那种吧,突然被你这么一问,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多大年纪?”
“上个月刚到五十一岁”,男人有些惴惴不安地说。
“顶着一个普普通通的脑袋活了五十多岁,和平常人一样工作,甚至还拥有了帆船,竟然连自己的鸡巴比大众标准是大还是小都不能判断?”
“叫我怎么说呢?或许比普通的稍大一点儿。”,男人考虑了一会儿才说,好像这话很难说出口。
“真的吗?”
“你为什么惦记那些事儿?”
“惦记?谁说惦记了?”
“不,谁也没说,可是…”男人在吧凳上稍微往后退缩了一点儿说道,“不过那个事儿现在好像成了问题。”
“哪成了什么问题?根本没有。”青豆说得很干脆。“我吧,只是个人比较喜欢大鸡巴,从视觉上讲。既不是不大就没感觉,也不是只要大就好,只不过从感觉上讲比较喜欢大点儿的。不行吗?人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吧。不过超大的绝对不行,只是疼而已。你明白吗?”
“那么说,我的说不准能让你满意,比普通的要大几分,但绝对不是超大号的。也就是说大小适中…”
“不是说谎吧?”
“这种事情撒谎也没用。”
“是吗,那么让我瞧瞧吧!”
“在这里?”
青豆很克制地皱了一下眉头。“在这里?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都这把年纪了,你天天活着都在想些什么?穿着这么高档的西装,甚至还打着领带,脑子里没有社会常识这种东西吗?在这种地方把鸡巴掏出来,到底想怎么着?你也不想想周围的人会怎么想!就我们两个人,那还用说吗?”
“给你看了,然后怎么办?”男人有些担心地问道。
“看完之后怎么办?”青豆屏住呼吸,很大胆地把脸扭曲了一下。“当然就是做爱了,那还用说!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特意到你的房间里去,只让我瞧瞧你的鸡巴,说一声:‘谢谢!您辛苦了!今天真让我开眼了。那么,祝您晚安!’然后我就回家?我说你啊,是不是脑子里的线路短路了?”
男人看到青豆面部戏剧性的变化不仅倒吸一口凉气。她一皱眉,一般的男人都会吓得缩成一团。要是小孩的话说不定会被吓得尿裤子。她的皱眉的表情就是那么具有冲击力。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青豆心想。不能把对方吓成那样,因为在那之前还有事情必须做完。她匆忙把面部表情恢复原样,极力在脸上堆出笑容。然后郑重其事地对对方说道,
“总而言之,就是到你的房间里去上床做爱。你不至于是同志或者阳萎什么的吧?”
“不,不是的。正儿八经还有两个孩子…”
“谁也没问你有几个孩子,我又不是在做什么人口调查。不要啰里啰唆地说那些没用的事儿。我想问的是,和女人一起上床,鸡巴能不能立起来?仅此而已。”
“我想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关键时候不好使的情况。”男人说。“不过,你是不是职业的…,也就是说专干这一行的?”
“当然不是了!请你住嘴!我不是什么职业的,也不是变态。普普通通的一般市民,一个普通的一般市民只是单纯地直率地想和异性发生关系,天黑了,稍微喝点儿酒,然后和陌生人做爱发泄一下,让神经休息休息,这种事情很有必要,你要是个男人的话,这种感觉也应该明白吧?”
“你说的我当然明白,但是…”
“你的钱我一分也不要,如果能让我好好满足的话,甚至我给你钱也行。至于避孕套我都准备好了,你也不用担心得什么病。明白了吗?”
“明白是明白了但是…”
“我怎么觉得你一点儿不来情绪啊!难道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不,没有的事儿。只不过,我搞不太懂。你又年轻又漂亮,我这把年纪说不定都和你父亲差不多了…”
“不要再讲那些无聊的话,我求你了!不管年龄相差多少,我既不是你的什么狗屁女儿,你也不是我的什么狗屁父亲。这些你我都心如明镜,你的这些毫无意义的一般论,只会让我心烦意乱。我吧,只是喜欢你的秃头,喜欢它的形状。明白了?”
“但是,虽然被你那么说,但是还没到秃的程度。发际这块儿确实有点儿…”
“你可真够烦人的!”青豆说道,拼命克制着不要放纵自己痛痛快快地皱眉。然后语气稍微缓和了几分,绝不能让对方过分胆怯。“那些真的都无所谓,我求你了,不要再讲那些愚蠢的话了。”
不管你本人怎么想,秃顶无疑就是秃顶了,青豆心想。如果人口调查里有秃顶这一项,你得老老实实地在那上面打勾划圈儿。如果要去天堂,你就要去秃头的天堂。如果要下地狱,你必须下秃头的地狱。知道了吗?知道了的话就不要再逃避现实。走吧!接下来你可要径直走向那秃头的天堂了。
男人结了酒吧里的帐,两个人去了他的房间。
他的阴茎确实比标准的大了几分,但也不是太大。他的自我申报还是很正确的。青豆颇得要领地抚弄,让它又大又硬。脱下罩衫,然后又脱下了裙子。
“你一定觉得我的奶子太小吧?”青豆俯视着男人,用冷冷的声音问道。“自己的鸡巴这么大,我的奶子这么小,你一定瞧不起我吧?你一定觉得自己吃亏了吧?”
“不,我可没那么想!你的胸部并不小,形状很漂亮。”
“马马虎虎吧!”青豆说。“我说啊,有句话要先说清楚,平常我可不戴这种花里胡哨带蕾丝花边的乳罩,因为工作需要没办法才戴,为了胸脯能让别人惊鸿一瞥。”
“那到底是一种什么类型的工作啊?”
“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在这种地方我不想谈工作的事情。不过,不管是什么样的工作,做女人真得很不容易。”
“男人活得也很不容易。”
“不过用不着不想戴也得戴有蕾丝花边的乳罩吧?”
“那倒是,但是…”
“明白了的事就不要再说了!女人有好多事情比男人还要辛苦,你穿着高跟鞋下过陡峭的台阶吗?穿着紧身迷你裙跨过栅栏吗?”
“真不好意思!”男人坦率地道歉。
她把手伸到背后解下了乳罩,扔到了地板上。把高筒丝袜卷着脱下来也扔到了地板上。然后在床上躺下,再一次开始玩弄男人的阴茎。“喂!我说,你这个东西不是挺威武嘛!真让我佩服!模样也好,大小尺寸也算理想,硬得就像树根一样。”
“难得让你那么夸奖!”男人说,好像总算放下心来。
“你就瞧着吧,本小姐会好好地疼爱它,让它高兴得浑身发颤!”
“是不是先去冲冲澡更好,都出汗了。”
“真烦人!”青豆说,然后就像发出警告一般,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右侧的睾丸。“我说啊,我到这里来是来做爱的,不是来冲澡的。你知道吗?先做爱,痛快淋漓地做。出没出汗无所谓,我又不是什么害羞的女学生。”
“知道了。”男人说。
做完爱之后,男人精疲力竭地趴在床上,青豆一边用手指抚摸着男人裸露的后脖茎一边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锋利的针尖插入那个特定的部位。挎包里装着用布包裹着的冰镐,精心磨制的非常锋利的前端套着特殊柔软加工的软木套。真想那么做的话非常简单。把右手的掌心照着木制的把手轻轻一拍,对方在不知不觉间就一命呜呼了,不会感到任何痛苦。最后大概会被当作自然死亡处理。当然放弃了这种念头,没有任何理由必须把这个男人从人世间一笔抹销。除非他对于青豆来说没有任何存在的理由。青豆摇摇头,从大脑中抹去了这种危险的想法。
这个男人并非什么恶人,青豆自己告诉自己。做爱也相当高超,还有一种分寸和节制能保持在她达到高潮之前不射精。脑袋的形状和秃顶的程度也相当令人喜欢,阴茎的尺寸也正好。彬彬有礼,服装的品位也不错,性情上没有强加于人的地方。或许出身和教养也不错吧。谈吐确实非常令人乏味,非常令人烦躁。但是那也罪不至死。或许。
“打开电视行吗?”青豆问。
“行啊!”男人趴着回答。
青豆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一直坚持看完了十一点的新闻。在中东,伊朗和伊拉克还在继续进行血腥的战争,战争已经陷入了泥潭,看不到任何解决问题的头绪。在伊拉克,为了以儆效尤,那些逃避征兵的年轻人被吊在电线杆上。伊朗政府谴责萨达姆·侯赛因使用了神经毒气和细菌武器。在美国,沃尔特·蒙代尔和盖里·哈特在总统选举中正在争夺民主党的候选人。哪个看上去都不像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因为聪明的大总统一般都会成为暗杀的目标,或许比一般人脑子好使的人都在努力不当上大总统。
在月球上正在建设永久性的观测基地,在那里美国和苏联很稀奇地正在互相合作,就像南极的观测基站的情况一样。月面基地?青豆大惑不解,在那里冥思苦想。这种事情还从未听说过。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但是青豆决定不再深入考虑这个事情。因为目前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九州的煤矿火灾事故死了很多人,政府正在追查事故的原因。在月球上建设月面基地的时代,人们还在挖煤,这个事情本身对于青豆来说反倒是个令人惊讶的事情。美国还在继续强烈要求日本开放金融市场,摩根士丹利和美林证券给政府煽风点火,正在寻求新的挣钱途径。还介绍了岛根县的一只聪明的猫,那只猫可以自己打开窗户到外面去,出来之后自己还会把窗户关上。是猫的主人这样调教的。青豆心悦诚服地看着电视画面上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猫回顾身后,伸出一只手,用意味深长的眼神静悄悄地把窗子关上。
电视上有各种各样的新闻。但是没有报道在涩谷的酒店里发现了尸体的消息。新闻节目一结束,她按下遥控器的开关把电视关了。周围一片死寂,只能听到躺在身旁的男人发出细微的呼吸。
这会儿那个男人一定还在以同样的姿势伏在办公桌上,看上去就像陷入了深度的睡眠。就像我身旁的这个男人一样。但是听不到睡觉时的呼吸声,那个垃圾男人睁开眼起来的可能性绝对没有。青豆两样盯着天花板,脑子里想象着那个尸体的样子。轻轻地摇摇头,一个人皱了皱眉。然后从床上爬起来,把扔在地板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扒拉在一起。第6章 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小松打电话来的时候,是星期五的早晨五点多。那时候天吾正做梦走过一座长长的石桥,要去对岸拿回忘在那里的一份什么重要的文件。在桥上走的只有天吾一个人。那是一条美丽的大河,河面上星星点点遍布着沙洲。河水缓缓地流淌,沙洲上长满了柳树,还能看见河水中大马哈鱼的优雅身姿。鲜绿的柳枝柔美地垂向水面,那就像一幅中国的彩绘瓷盘上画着的风景画。恰在那个时候天吾醒了,在黑暗中看了看放在枕头旁边的时钟。这个时候是谁打电话来,当然在拿起话筒之前就已经猜到了。
“天吾,你有文字处理机吗?”小松问道。既没说“早上好!”也没问“已经起床了?”。小松这个时候还没睡,一定是昨天晚上熬通宵了。绝不是为了看日出早早起床的。在找个地方睡一觉之前,一定是想起来有什么事情必须交代给天吾。
“当然没有啦!”天吾说。周围还很黑,并且他还在长长的石桥的正中间。天吾做那么清晰的梦真的很稀奇。“也不是吹,我没有闲钱买那些东西。”
“会用吗?”
“会用啊!不管是电脑还是文字处理机,只要有大体都会用。到补习学校去的话那里就有,工作中常用。
“那么,今天你找个地方自己酌量着买一台文字处理机回来!对于机器我是两眼一抹黑,厂家和型号什么的你自己看着办,至于钱你回头找我报销就行了。希望你用这台机器尽早开始改写《空气蛹》。”
“话是那么说,可是再便宜也得二十五万日元左右。”
“没关系,那点儿钱的话。”
天吾对着话筒有些不解,“也就是说小松先生要给我买台文字处理机?”
“是啊,把我那点儿可怜兮兮的零花钱抖搂干净。为这个事情下那么点儿本钱是必须的。扣扣索索的做不了什么大事。你也知道,《空气蛹》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寄来的,那样的话改写的时候如果不用文字处理机事情就不太好办。外观一定要尽量和原稿相似!从今天起可以开始改写吗?”
天吾想了想,“可以啊!想开始的话马上就可以开始。不过,深绘理允许我改写的条件就是我必须在星期天见一见她指定的某个人。那个人我至今还没见到。见面之后谈判破裂,最后金钱和劳动都付诸东流,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没关系!那个事情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要介意那些细枝末节,请你马上着手改写!这可是和时间赛跑啊!”
“你就那么有把握面试能顺利?”
“直觉啊!”小松说。“我的这种直觉很灵敏,我天生没有类似才能的东西,但惟有直觉我拥有很多,单靠这种直觉我才战战兢兢地活到了今天。我说天吾,你认为才能和直觉的最大区别是什么?”
“不知道啊!”
“不管你多么有才能但不一定能吃饱饭,如果有过人的直觉的话就不用担心没有饭吃。”
“我铭记在心。”天吾说。
“所以说不用担心,今天就可以立即开始工作。”
“小松先生那么说的话,我是没关系。凭着一种侥幸心理着手工作,回头又说什么‘那些都是白费了’,我只是不想成为那种结局。”
“那些事情我负全部责任。”
“明白了!下午要见个人,之后就没事了。上午我上街买台文字处理机回来。”
“就那么办!天吾。我这里就全靠你了。我们两个人合力把这个世界搞个天翻地覆!”
九点多的时候,天吾的那位已是有夫之妇的女朋友来电话了。那一会儿她刚刚开车把丈夫和孩子们送到了车站。本来约好那天下午她到天吾的公寓里来。星期五是两个人经常幽会的日子。
“身子有点儿不舒服。”她说。“很遗憾今天是去不成了,下星期吧!”
所谓身子不舒服是来例假的委婉说法,她的出身教养让她用这种文雅委婉的表达方式。床上的她既不文雅又不委婉,但那又是另一码事。不能见面我也很遗憾,天吾说。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样的事儿也没办法。
但是,唯独这个星期,不能和她见面也并不那么令人遗憾。和她做爱虽然很快乐,但是天吾的心思早就跑到《空气蛹》的改写上面去了。各种各样的改写的构思就如同远古海洋中生命萌芽的噪杂与喧嚣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忽而浮起又倏然消失。这样的话和小松又有什么分别?天吾心想。在事情尚未正式决定下来之前,心思早就朝着那个方向擅自动起来了。
十点的时候到了新宿,用信用卡买了一台富士通的文字处理机。那是一台最新款式的机器,和同系列的以前的产品相比已经非常玲珑轻巧了。还买了备用的色带和用纸。提着文字处理机回到公寓,放在书桌上把电线接上了。过去在单位里也经常使用富士通的大型文字处理机,这台虽说是小型机但基本功能没什么差别。天吾一边检查机器的操作性能一边开始着手《空气蛹》的改写。
怎样去改写那篇小说,天吾没有任何可称为明确计划的东西,只有几个关于具体细节的构思,并没有准备好可以贯彻始终的改写方法和原则。原本像《空气蛹》这样的幻想性感觉性的小说能不能按照逻辑思维去改写,天吾没有十足的信心。就像小松说的那样,必须对文章进行大刀阔斧的修改这一点是明摆着的。即便如此还不能损害作品原来的氛围和资质,这一点能做到吗?那不就像赋予蝴蝶以骨骼吗?天吾想到这些心中就产生了困惑,越发感到不安。但是事情已经启动了,而且时间有限。现在实在没有时间去抱臂思考。不管怎么样只好从细节开始一个一个地搞定。通过手工作业处理细节的过程中,说不定整体印象就能够自然而然地凸现出来。
天吾,要是你的话一定能做到,这一点我很明白。小松曾经充满自信地断言。另外,也不知道为什么,天吾对小松的话暂且都能够全盘相信了。小松这个人言行上问题多多,基本上只考虑自己。如果有必要,就算天吾的事情也一定会很干脆地弃之如敝屣,甚至连头都不回。但是就像他本人也曾经说过的那样,作为一个编辑,他有一种很特别的直觉。小松从来都不会有疑惑,不管什么事情都是立即做出判断,立即付诸实施。至于周围的人会怎么说,他从来不放在心上。那是一个前线指挥官所必需的资质。另外,不管怎么看天吾这个人也不具备这种资质。
天吾实际开始改写工作是中午的十二点半。把《空气蛹》原稿的最初几页原封不动地敲到了文字处理机的画面上,正好是一个可以打住的段落。先把这一块儿改写得让自己满意吧。内容本身不加改动,只把文章彻底地修整好,就和装修房间一样。基本的框架结构原封不动,因为框架结构本身没有问题。水管的位置也不要变更,除此之外能够更换的东西——地板、天花板、墙壁和隔断——都一一拆除换成新的东西。俺是一个负责全包的木匠,天吾自己告诉自己。没有固定的设计图纸,只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凭直觉和经验一点一点地修改下去。
对那些咋一读难以理解的部分添加说明,使得行文看起来顺畅。删掉那些多余的部分和重复的表达,把说得不够的地方补充完整。随处改动句子和文节的顺序。因为形容词和副词原来就极端地少,即便尊重少的特征,如果感到某种形容有必要,还是要选择合适的词添加上去。深绘理的文章整体上讲虽然稚拙,但是因为好的地方和差的地方一目了然,选择取舍倒没像原先想象的那样费事。有些部分因为稚拙所以难懂难读,另一方面,虽然稚拙,正因如此有些表达才新鲜有趣,令人颔首,啧啧称奇。前者毫不留情地删掉换成别的东西,后者可以原封不动地留下。天吾进行改写的同时再次想到这样一个问题,深绘理根本不是想留下文学作品才写了这篇作品。她只是把自己内心的故事——借她的话说,把她实际目睹的东西——暂且用语言记录了下来。其实不用语言也可以,但是,除了语言之外没有找到表达这一切的适切的表达手段。仅此而已。所以她压根儿就没有类似文学野心的东西。既然没打算把写出来的东西当成商品,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对文章表达刻意求工。把作品比作房间的话,有墙壁,有屋顶,只要能遮风挡雨就足够了。所以说,不论天吾如何对她的作品加以改动,作为深绘理是不会介意的。因为她的目的早已经达到了。她说:“你可以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或许是她百分之百的真心话。
话虽如此,构成《空气蛹》的文章却不是那种类型的文章——只要自己能懂就可以了。如果深绘理的目的只是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和浮现在脑海里的东西作为一种信息记录下来,那么用个记事本逐条记下来就是了,根本没有必要按照繁琐的程序把它特意剪裁成读物。怎么看那也是一篇以另外的某个人捧在手里来读为前提写出来的文章。正因如此,《空气蛹》尽管不是出于当做文学作品的目的写成的,尽管文章很稚拙,文章还是具有了诉诸人的心灵的力量。但是那个另外的某个人好像也不同于现代文学作为原则所关注的“不特定多数的读者”。读着这篇作品,天吾总有这种感觉。
那么,她心中设定的究竟是什么种类的读者呢?
天吾当然无从得知。
天吾所知道的就是《空气蛹》是一篇同时具有美好资质和巨大缺陷的极其独特的虚构作品,其中还暗含着某种特殊目的。
改写的结果,原稿的篇幅大约膨胀到了原来的两倍半。因为写得不足的地方远比写过了的地方要多,如果有条有理地去改写,整体篇幅无论如何都会增加。
不管怎么说开始的部分很通畅,文章变得条理清楚,像模像样,视角安定下来,文章本身相应地容易读了。但是,整体的行文总感觉有些臃肿,逻辑关系表露太多,原作最初拥有的那种锋快的笔锋被削弱了。
下面要进行的工作就是要从膨胀的原稿中删减那些“可有可无的地方”,把多余的赘肉从头剔除掉。删减的工作比添加的工作要简单得多。通过这种工作文章的篇幅减到了原来的百分之七十。就像一种大脑游戏,先设定一个时间带能增加多少就增加多少,再设定一个时间带能删减多少就删减多少。在执着地反复交替这种工作的过程中,振幅逐渐变小,篇幅自然而然地就稳定到了它该稳定的地方。最后达到多一字就多,少一字就少的地步。主观自我被删掉,多余的修饰被剔除,原先透明可见的逻辑都退到了里面的房间里。天吾天生就擅长那种工作,是一个天生的技工。就像一只在空中飞的鸟,拥有觅食时的尖锐的精神注意力;又像一头运水的驴,很有耐性,并且自始至终坚守游戏规则。
凝神静气,全神贯注地埋头于那种工作,喘一口气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已经快凌晨三点了。这么说连午饭还没有吃,天吾走到厨房,用开水壶把水烧上,趁那个时候天吾磨好了咖啡豆。吃了几块儿带芝士的饼干,啃了一个苹果,水一开就把咖啡冲好了。一边用大杯子喝着咖啡,为了转换一下心情,天吾想了一会儿和比他大的女朋友两个人做爱的情形。按说这一会儿正应该和她在床上云雨,那一会儿他干什么?她又干什么?他闭上眼睛,面朝天花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中包含了浓重的暗示与可能性。
然后天吾又回到书桌前,再次切换大脑的回路,把文字处理机画面上改写好的《空气蛹》的开头部分又重新读了一遍。就像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电影《光荣之路》里面最开始的一个镜头,一位将军正在到处视察战壕阵地。他对着自己看到的东西频频点头,不错。文章已改良,事情在进展。但不能说很充分。必须做的事情还有许许多多。处处可见沙袋塌落,机关枪的子弹也不够,还发现铁丝网有些地方很薄弱。
他把那篇文章在纸上打印出来,然后将文件保存,切断文字处理机的电源,把机器放在了书桌的旁边。然后把打印出来的文章放在面前,一手拿着铅笔,又仔仔细细地重读了一遍。再删去那些自认为多余的部分,感到写得不足的地方又进行了补足。把那些和周围不融洽的地方进行改写,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就像选择适合浴室细小缝隙的瓷砖一样,慎重地选择那个地方所必需的词句。从各个角度验看是否合适。如果安放的不合适,就对形状进行调整。微妙意思的纤毫差异既会让文章活起来,又会让文章受损。
文字处理机画面上的文章和打印在纸张上的文章,即便是完全相同的文章,看上去的印象也会有微妙的差异。用铅笔在纸上写和用文字处理机的键盘敲进去,选取的词语的感触有变化。有必要从两者的角度进行检查。接通文字处理机的电源,把用铅笔在打印稿上改正的地方逐一反馈回文字处理机的画面上。这一次用画面再把更新了的原稿重读一遍。不错,天吾想。句子各自都有应有的分量,自然的格调韵律就从那里产生了。
天吾坐在椅子上挺直腰板,仰望着天花板长舒一口气。当然不是这样就彻底完成了。放上几天再重读一边的话,一定还能发现还需要修改的地方。但是这一会儿就这样了,这会儿已经是精神集中的最大限度了。冷却时期也是必需的。时钟的指针已经接近五点了,周围开始变得微暗。明天再弄下一模块吧,仅仅改写开头的几页就几乎花了整整一天。比想象的还要费事。但是,一旦铺好了轨道,产生了韵律,按说工作还可以进展得更快。另外,不管什么事情,最难最费事的是开头的部分。只要越过了开头,剩下的就…。
然后天吾在心里回想着深绘理的脸,心想,她读了这篇改写过的原稿,到底会有什么感觉呢?但是她怎样感知什么东西,天吾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的。关于深绘理这个人,他等于一无所知。她十七岁,虽是个高三的学生但对于高考毫无兴趣,说话的风格与众不同,喜欢白葡萄酒,有着一张撩拨人心的俏脸,除此之外天吾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对于深绘理在《空气蛹》中想要描写的(或者说想要记录的)的世界的存在方式,自己正在几乎正确地把握到,天吾感到了那种手感或近似手感的东西。深绘理用她那独特的有限的词汇想要描写的光景通过天吾仔细慎重和小心翼翼的改写比以前更鲜活更明晰地浮现出来了。有一条脉络产生了。天吾知道这一点。他毕竟仅仅从技术层面进行了修改和加固,但就像原本就是他自己写的那样,完成的作品自然而融洽。一个称作《空气蛹》的故事正从那里呼之欲出。
这个事情让天吾感到最高兴。因为长时间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地进行改写,身体疲惫不堪。与此相反,情绪很高昂。关掉文字处理机的电源,离开书桌之后还是想这样继续改写下去,那种心情一时半会儿不能平静。他从内心里享受这个故事的改写工作。照这个样下去,或许可以不让深绘理感到大失所望。虽那么说,至于深绘理高兴或失望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天吾难以想象出来。别说她的样子了,就连她莞尔一笑或面色微沉时的模样都想象不出来。她的脸上没有表情这种东西,是因为原本就没有感情所以没有表情?还是有感情但不能表露为表情?天吾无从得知。反正她是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少女,天吾又一次这样想。
《空气蛹》的主人公或许就是过去的深绘理本人。
她是一位十岁的少女,在大山里的某个特殊公社(或者一个类似公社的地方)里面照料一只瞎眼的山羊。那是分配给她的一项工作。所有的孩子各自都被分配了工作。那头山羊虽然已是耄耋之年,但对于那个公社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所以必须看管着不要让它有什么闪失,不容片刻分神。她是那样被叮嘱的。但是终于在她分神的那一会儿,那只山羊死去了。她会因此受到惩罚。会和死去的山羊一起被投进一个泥土墙围起来的旧仓库。在那十天内少女会被完全隔离,不允许外出,也不允许她和什么人讲话。
山羊的作用就是一条通道,将小人儿和这个世界连接起来。她不知道小人儿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天吾当然也不知道)。每到夜里,小人儿就会通过这头山羊的死尸来到这边的世界。然后,天一亮又回到那边去。少女可以和小人儿讲话,他们教给少女空气蛹的制作方法。
让天吾惊叹不已的是,这只瞎眼山羊的习性和行为被描写得很具体,细致入微。那些细节使得整个作品非常生动,栩栩如生。她实际上真地饲养过那只瞎眼山羊吗?另外,她真的在作品中描绘的山间公社里生活过吗?或许她真地有那些经历,天吾推测。如果她根本没有那些经历,就只能说明深绘理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拥有非常稀奇的天赋。
这次见到深绘理的时候(应该是星期天)问问她有关山羊和公社的事情吧,天吾心想。当然不知道深绘理会不会回答这些问题。想想上次和她之间的谈话,看上去她好像只回答那些她认为可以回答的问题。不想回答的问题或者没打算回答的问题,她会很干脆地默杀,就像根本没听见一样。这一点和小松一样,他们在这方面彼此相似。天吾就不是那样,如果被问到什么问题,不管那是个什么样的问题,他都会忠实地给一个回答。
五点半的时候那位比自己年龄大的女朋友打电话来了。
“今天都干啥了?”她问道。
“一整天都在写小说”,天吾说。一半儿是实话,一半儿是撒谎。因为不是在写自己的小说。不过不能解释得那么详细。
“工作进展顺利吗?”
“还行吧!”
“今天这么突然给你打电话真不好意思,我想下周能见面。”
“我很期待。”
“我也是。”她说。
然后她就开始讲孩子的事情,她经常对天吾讲孩子的事情。两个小女儿。天吾没有兄弟姊妹,当然也没有孩子,所以不太清楚小孩是怎么回事儿。但是她不顾忌那些只讲自己孩子的事情。天吾不是那种自己爱多讲的人,但是很喜欢听别人讲话。所以很感兴趣地听她讲。她说上小学二年级的大女儿好像在学校里遭人欺负。孩子本人什么都不说,同学的妈妈告诉说好像有那种情况。天吾当然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子,但是让女朋友给他看过照片,和母亲长得不太像。
“因为什么事儿遭人欺负?”天吾问道。
“因为经常犯哮喘,不能和大家一起进行各种活动。或许是因为那个原因。生性直率,学习成绩也不错。”
“真搞不懂啊!”天吾说,“犯哮喘的孩子应该受到保护,不应该被欺负。”
“在孩子们的世界里事情没那么简单。”她说,叹了一口气。“只因为和大家不一样也会被人嫌弃和排斥。大人的世界虽然也相似,但是在孩子的世界里一切都会来得更直接。”
“具体来说怎么个直接法?”
她列举了一些具体的例子。单举每个具体的事情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如果成了家常便饭对孩子来说就有影响了。孩子总在隐瞒什么事情,不开口说话,有时候模仿一些恶意的行径。
“你小时候被人欺负过吗?”
天吾回忆起自己的小时候。“我想没有,说不定有过,可是自己没发觉。”
“没注意的话就是说你一次也没被人欺负过。因为欺负人目的本来就是要让对方察觉到自己被欺负。被欺负的本人没有察觉到的欺负,那种事情根本就不存在。”
天吾小时候块头就很大,力量也大。大家对他都甘拜下风,没有被人欺负可能是因为那个原因吧。但是那个时候的天吾有比受人欺负更深刻的问题。
“你被人欺负过吗?”
“没有,”她很干脆地说。说完之后有一点踌躇,“欺负别人的事情倒是有过。”
“和别人一起?”
“是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互相示意,一起不搭理一个男生。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我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一定是有什么具体的原因,既然想都想不起来了,一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但不管怎么说,我现在觉得做那种事情不对。我认为那是挺丢人的一件事。为什么做出了那种事情,自己也搞不清楚。”
与此相关,天吾想起来一个事情。虽然是很早以前发生的事情了,但是即使现在那番回忆还时常苏醒。难以忘怀。但是他没有说起这个事情,说起来话就长了。另外,那是一种说出来就失去重要的微妙意蕴的事情。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那个事情,今后也不会向任何人提起吧。
“归根到底,”年长的女朋友说,“如果自己不属于被排斥的少数派,而是属于属于排斥别人的多数派,众人就可以得到心安。心想,天啊!幸亏在那边儿的不是自己。不管什么时代什么社会,基本上都是一样的,如果自己跟着多数人这一边,就不用太考虑麻烦的事情。”
“如果加入了少数人的一侧,就得光考虑那些麻烦事儿了。”
“就是那样。”她用忧郁的声音说道。“不过如果处在那种环境里,或许至少能够用自己的脑子思考问题。”
“或许只能用自己的脑子考虑那些麻烦的问题。”
“那也是一个问题啊!”
“最好不要考虑得太严重,”天吾说,“事情最后不会变得那么严重。班里一定有几个会正儿八经用自己的脑子想问题的孩子。”
“是啊!”她说。然后一个人思考了一会儿事情。天吾把话筒贴在耳朵上,耐心地等待她的思路成形。
“谢谢你! 能和你谈谈心里宽松了一些。”她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好像想到了什么事情。
“我也轻松了一点儿。”天吾说。
“为什么?
“因为能够和你说话。”
“下周五见!”她说。
挂断电话以后,天吾出门去了附近的超市,买了一些吃的东西。抱着纸袋子回到房间,用保鲜膜把青菜和鱼一一包裹起来放进了电冰箱。然后一边听着FM调频广播的音乐节目一边准备晚饭,恰在那时候电话铃响了。一天之内电话响四次,这对天吾来说很稀罕。这种情况一年之内只有有数的几次。这次打电话来的是深绘理。
“这个星期天的事情,”她说,连句开场白都没有。
电话的那头传来了汽车连续鸣笛的声音。好像司机在对什么事情大发雷霆。可能是从面朝大路的公用电话打来的吧。
“这个星期天,也就是后天,我和你见面,然后去见另外的某个人。”天吾把她的话补充完整。
“早上的九点·新宿车站·去立川方向的最前面车厢”她说,那里排列着三个事实。
“也就是说在中央线下行线站台,在最前面的车厢碰头,是吗?”
“是的”
“车票买到哪里?”
“到哪里都行。”
“随便先买张票,到了以后再计算票钱。”天吾推测,补充完整,就和《空气蛹》的改写工作相似。“那么,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刚才在干什么?”深绘理无视天吾的问题,问道。
“在做晚饭。”
“什么饭?”
“因为就一个人,做不了什么像样的饭。煎一条干梭鱼,擦点儿萝卜泥,用葱和蛤蜊做个大酱汤,和豆腐一起吃。再来个醋拌黄瓜和裙带菜。剩下的就是米饭和腌白菜了。就这些。”
“好像很好吃。”
“怎么说呢?也不是什么特别好吃的东西。平时总吃类似的东西。”天吾说。
深绘理沉默不语。她好像不怎么在意长时间一言不发。但是天吾就不是那样。
“对拉,我从今天开始改写你的《空气蛹》了。”天吾说,“虽然还没有得到你的最后许可,但是时间不太多了,再不开始就来不及了。”
“小松先生让你那么做的。”
“就是啊!小松先生告诉我让我开始改写。”
“和小松先生关系好。”
“是啊!或许算得上关系好。”能和小松关系好的人或许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但是说起那些来话就长了。
“改写进展顺利。”
“目前是那样,大约算顺利吧。”
“太好了。”深绘理说。好像不是口头上那么说说而已。听起来她对改写进展顺利这个事情好像很高兴。只不过有限的感情表达没暗示到那个程度。
“但愿能让你满意。”天吾说。
“我不担心。”深绘理接着说道。
“为什么那么想?”
深绘理对此没有回答。只是对着话筒沉默。那是一种有意识的沉默,或许是一种为了让天吾思考什么的沉默。但是不管天吾怎样绞尽脑汁也根本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有信心。
为了打破沉默天吾说道,“我说,有个事情我想问问你,你真的曾经在一个类似公社的地方住过,在那里养过山羊吗?那些事情的描写非常逼真。所以我想知道那是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深绘理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山羊的事情我不讲。”
“好吧!”天吾说,“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不说也没关系,我只是想问一问。你不用放在心上。对于作家来说作品就是一切,没必要添加多余的说明。星期天见吧!还有,要见那个人,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情?”
“我不太明白。”
“也就是说…,比方说穿得板板整整地去比较好啦,带点儿礼物之类的去比较好啦,就是那么个意思。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没有一点概念。”
深绘理又开始沉默,但是这次的沉默不是有意识的沉默。她只是不能单纯地理解天吾提那个问题的目的,还有他的想法的出发点。那个问题没能在她的意识范围里的任何地方落地。超越了意义的边缘,好像被永远地吸进了虚无之中。就像一个孤独的行星探测火箭,从冥王星的身旁倏然划过。
“没关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天吾彻底放弃了。向深绘理问那样的问题本身就是一个失误。算了,找个地方买点儿水果之类的就行了。
“那么,星期天的九点见。”天吾说。
深绘理停顿了几秒钟之后什么都没说就把电话挂了。既没说“再见!”也没说“星期天见!”。只是电话一下子就断了。
也许她对着天吾使劲点了点头之后才放下了电话。但遗憾的是,一般情况下,肢体语言在电话里不能发挥本来的效果。天吾把话筒放回原处,再次做了一次深呼吸,把大脑的回路切换到更加现实的世界里,然后继续准备他的简单的晚饭。第7章静静地,莫惊起蝴蝶
星期六的下午一点多,青豆造访了“柳宅”。那家宅院里有好几棵饱经岁月沧桑的大柳树,枝繁叶茂,从石头院墙上探出头来,阵阵微风吹来,就像一群无处可去的幽魂无声地摇曳。所以附近的人们从很早以前就理所当然地将那座西洋风格的古宅称为“柳宅”。爬上麻布的那个陡坡就是那座宅院了。柳树梢头停留着一群身体轻捷的小鸟。在屋顶的向阳处,一只大猫正眯缝着眼睛晒太阳。周围的道路都很狭窄,蜿蜒曲折,车辆也几乎没法通行。高大的树木很多,即使白昼也给人一种幽暗的印象。踏进这幽暗的一角,甚至让人感觉时间的脚步都放慢了几分。附近有几座大使馆,但少见人进人出。平日里很寂静,但是一到夏天就成了另一番景象,蝉鸣令人耳朵生疼。
青豆按了门铃,对着对讲门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对着头顶上方的摄像头脸上浮起了若有若无的微笑。铁门通过机械操作缓缓地打开了,青豆一脚踏进去,铁门就在身后关闭了。她像往常一样横穿过庭院,向古宅的玄关走去。她知道摄像头正在追踪着自己,所以青豆就像时装模特一样挺直腰板,昂首挺胸沿着院中小径径直走过去。青豆今天是一副休闲的装束,上身是藏青色的防风夹克和灰色的游艇防寒衣,下身是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篮球鞋。肩上背着肩带挎包。今天挎包里没装冰镐,不需要的时候,冰镐都是静静地躺在大衣橱的抽屉里。
玄关的前面安放着几张柚木做的花园椅,一个身形庞大的男子紧巴巴地坐在其中的一张椅子上。身材并不是很高,但可以看得出上半身惊人地发达。年龄大概四十岁左右,头发剃成了光头党,鼻子下面蓄着一撮精心修整过的胡子。肩膀很宽的灰色西装下面是雪白的衬衣,打着一条深灰色的真丝领带。一双黑亮的马臀皮皮鞋一尘不染。两只耳朵上带着银色的耳环。看上去既不像区公所出纳科的职员,又不像推销汽车保险的推销员。一眼看上去就像一个专职的看家护院的打手,实际上那正是他的专门职业。有时候还身兼司机。他是一个拥有高段位的空手道高手,如果有必要还能娴熟地使用武器。露出锋利的牙齿,可以比任何人都凶暴。但是平时的他沉稳而冷静,甚至还很知性。如果目不转睛地看进他的眼里——当然,如果他允许你那么做的话——你还能看到一丝温柔的目光。
在私生活方面,爱好摆弄各种机械和收集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前卫摇滚唱片。和他的男朋友—一个做美容师的帅气的小伙子两个人也生活在麻布的一角。名字叫TAMARU,不知道那是姓还是名,也不知道该写成什么汉字。但是人们都称呼他TAMARU先生。
TAMARU在椅子上坐着不动,看到青豆点了点头。
“你好!”青豆说。然后坐在了男子对面的座位上。
“涩谷的酒店里好像死了一个男的。”男子说,一边检查着他那双黑皮鞋闪闪发亮的情形。
“没听说。”青豆说。
“因为也不是什么值得登报的事件吧!好像是心脏病发作。才四十出头,真可怜!”
“得注意心脏。”
TAMARU点点头。“生活习惯很重要,生活没规律、精神紧张、睡眠不足,这些东西会杀人。”
“但是有些东西迟早会杀人的。”
“从道理上讲是那样。”
“有没有尸体解剖?”青豆问道。
TAMARU弯下身子,拂去了鞋面上似有似无的一丝灰尘。“警察也挺忙,预算也有限。哪有功夫一一去解剖那些不见外伤的整洁尸体啊。就算死者家属也不希望安安静静死去的人被毫无意义地切来切去吧。”
“尤其是从被抛下的妻子的角度来说。”
TAMARU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他的棉手套般厚实的右手伸向她,青豆握住了那只手,那是一种很结实的握手。
“累了吧?该稍微休息休息。”他说。
“阿文还好吗?”她问道。
“你说它啊,很好啊。”TAMARU回答道。阿文是这座宅子里养的一条雌性的德国牧羊犬。性情好,很聪明。不过有几个怪怪的习惯。
“那只狗还吃菠菜?”青豆问道。
“吃很多,近来菠菜一直很贵,我们都有点儿撑不住了。怎么说它吃得太多了。”
“真没见过喜欢吃菠菜的德国牧羊犬。”
“那家伙不认为自己是条狗。”
“那它认为自己是什么?”
“好像它认为自己是一个超越了那种分类的特别的存在。”
“超狗?”
“或许吧。”
“所以就喜欢菠菜?”
“和那个没关系,菠菜只是喜欢而已,从小时候就那样。”
“不过,或许因此就有了危险的思想。”
“或许有那种可能性。”TAMARU说。然后看了看手表,“今天约的时间应该是一点半吧?”
青豆点点头。“是的,还有一点时间。”
TAMARU慢慢地站起身来,“在这里稍等一下,或许可以提前一会儿。”然后身影就消失在了玄关里面。
青豆一边凝望着那些风姿卓越的柳树一边在那里等候。没有风,柳枝静静地垂向地面,就像一个陷入无边思绪的人。
过了片刻,TAMARU回来了。“到后面去吧!说是今天想让你到花房去。”
两个人绕过庭院,穿过柳树身旁,向花房走去。花房在堂屋的后面,周围没有树木,阳光可以毫无遮掩地照在上面。为了不让里面的蝴蝶飞到外面来,TAMARU 小心翼翼地把玻璃门拉开一条缝,先让青豆进去,然后自己也闪身进去,间不容发地把门关上了。那不是身形庞大的人所擅长的动作,但是他的动作深得要领,非常简洁。只不过他的动作没有任何得意洋洋之色。
巨大的玻璃花房里面春意盎然,各种各样的鲜花在美丽地绽放,摆放的植物大半都是极其平常的品种,花架上的花盆里栽种的都是一些平常随处可见的花花草草,像唐菖蒲啦,秋牡丹啦,雏菊啦等等。还有一些在青豆看来只能算做杂草的东西也混杂其中。价格昂贵的兰草、珍稀品种的蔷薇、波利尼西亚的原色花等等颇有身价的花草一棵也看不到。虽然青豆对于植物不是特别感兴趣,但她还是比较喜欢这个花房里的那种毫不矫揉做作的风格。
虽然花草不出奇,但这个花房里生息着无数的蝴蝶。在这个宽敞的玻璃房间里,比起培育那些奇花异草,女主人好像更关心培育珍稀品种的蝴蝶。花房里的那些花也主要是一些花蜜丰富的品种,那些花蜜都是蝴蝶所喜欢的。听说在温室里培育蝴蝶需要非同寻常的心思、知识和辛劳,但那些细致的心思都花在了什么地方,青豆是一无所知。
除了盛夏,女主人时常把青豆邀请到花房里来,在那里两个人单独说话。如果是在玻璃花房里面,就不用担心话被别人听了去。她们之间的谈话并不是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大声讲的那一类。另外,身边被鲜花和蝴蝶所包围的话,神经也可以得到放松。看看她的表情就能知道这一点。花房里面对于青豆来说有几分太暖和了,但也不是难以忍受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