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5日星期二

柴静:陈虻不死

2000年,我接到一个电话。
我是陈虻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可能想给我一个发出仰慕的尖叫的时间。
谁?
中央台的陈虻他听着挺意外我没给你讲过课?
你哪个栏目的?
……我东方时空的,想跟你合作一个节目
我俩在梅地亚见了面,他坐我对面,翘着二郎腿,我也翘着。
你对成名有心理准备么?哟,中央台的说话都这么牛么?我才二十三四岁,不服得很如果成名是一种心理感受的话,我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有过了
我指的是家喻户晓式的成名
我知道我能到达的高度
你再说一遍?
我知道我能到达的高度。他都气笑了。
你对新闻感兴趣的是什么?
新闻当中的人
可能是这一句,让他最终接受了我,但就从这一天开始,我跟陈虻开始了无休止的较劲。
不管你到了什么高度,你都是一只网球,我就是球拍,我永远都比你高出一毫米他最后说。
切。

他待人律已的严苛谁都知道,我记得学锋跟我说,每次被陈虻骂,轻生的心都有”——“因为他说的都是对的
我刚做新闻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蒙的,他在南院吃饭,大家从电视上正好看见我的节目,他立刻打电话给我有人说,这样的人还是陈虻招的啊?你可别让我丢脸。挂了。
后来他看我的确很吃力,每天在工作上花很长时间想着怎么问,但是连自信也没了,倒是对我耐心点了你得找到你的欲望
我不知道怎么找
他说你要忘掉自己,才能找到欲望
我拧巴着怎么才能忘掉自己?
你回家问你的父母,你每天做的新闻,他们感不感兴趣,他们想知道什么?他们的未知就是你的起点
他的意思是让我回到常识中去,别一坐在主持台上就不是人了。
我真是一期一期问我妈和妹妹,后来直到我去了现场,尘土满面坐在地震的废墟上采访灾民,新闻象一盆水兜头浇下,我才理解了他说的忘我和欲望是什么。
去,用你的皮肤感觉新闻他说。

做节目什么最重要?我问他。
逻辑
逻辑有什么了不起?我在心里翻白眼。
你认识事物的方法太单一,没有逻辑
我那个时候喜欢花哨的东西,小女生式的新闻观。
这种东西不可忍受,矫揉造作
小女生血上头,眼泪打转。
他还继续批评你不可怕,对你失望才是最可怕的
后来我才理解了他,阿城谈到陀思妥也夫斯基,他说别的作家遇到事物,往往都绕过去了,但是陀穿过去了。
他说这需要一种非常笨重又锋利的力量。
陈虻就有这个力量。别人往往要靠对事物的比方,暗示来达到接近事物的本质,这也是一种高明。但陈虻从来不绕,他就是穿过去。听他说片子,他说的东西,都是大白话,别人不会听不懂想不到,但听他说,就是真痛快。
后来再看周其仁谈产权制度的书,非常抽象的事理,写来酣畅淋漓,也是那种极其痛快的感觉,我当时想到陈虻,明白他的力量就在于逻辑。
这个逻辑,实际上就是,是穷尽事理

要宽厚他从一开始认识我说到最后一次,因为他老说既然文如其人,为什么不从做人开始呢?
我拧着你不要用李XX那套真善忍的标准来要求我
你要成为一个伟大的记者,就必须这样
我不要成为一个伟大的记者,我只要作个合格的记者就可以了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因为这是我的生活
可是我说的是对的
我不需要完美
……
每次谈,我都气急败坏-----有这样的领导么?你管我呢?
过阵子明白点的时候,腼着脸再回去问他人怎么才能宽容呢?
他说宽容的基础是理解,你理解么?后来我做节目,常想起这句话你理解吗?,才明白他的用意-------宽容不是道德,而是认识。唯有深刻地认识事物,才能对人和世界的复杂性有了解和宽谅,才有不轻易责难和赞美的思维习惯。

我去调查,他就说了八个字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现在他走了,我才明白,耕耘本身就是收获。
七年前,我赶上时间在东方时空开的最后一个会,时间坐在台上,一声不吭,抽完一根烟,底下一百多号人,鸦雀无声。
他开口说我不幸福
然后说陈虻也不幸福
他是说他们俩都在职业上寄托了自己的理想和性命,不能轻松地把职业当成生存之道。
陈虻对我说过成功的人不能幸福
为什么?
因为他只能专注一个事,你不能分心,你必须全力以赴工作,不要谋求幸福
他是拿命来做事的,但我不认为他的职业理想是英雄主义式的,他不是想建功立业,他的独立思考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知识分子。
我写博客的时期,他说过一句话,要服务,不要表达是说不要以优越感自居,媒体的平台不是用来表达个人见解与思想的,是提供观众事实与信息,让他们来思考的。
我受教于他,一再重复这句话,理解了为什么康德说启蒙只是自我的觉醒,不是传教士式的自上而下的教导。在他身上,我理解传媒这份工作所为何来--------能够为大众提供一个公共空间,让不知者知情,让无声者发言,让异见者表达,让争论者自由。
他尊敬这个职业,忠诚于事物的本质规律,他和这个世界的诸多冲突,并非因为他尖刻或者狭隘,只是因为真与伪是大敌。

他在病中,我一直不知内情,只是给他发着短信,尤其在困境时,常常想到他。
因为过去总是有他,看着我,嘲笑我,打击我,他从不夸我,但我知道他一直注视着我。
连偶尔楼梯上擦肩而过,我拍他一下肩膀,他也要总结,你现在成熟了,敢跟领导开玩笑了,说明你放松了
我哈哈笑。
但是,讨厌的是,他永远是对的。
八年来,我始终跟他较着劲,他说什么我都顶回去,吵得厉害的时候,电话也摔。
今年教师节,我给了他发了一条短信,说好吧,老陈,我承认,你是我的导师,行了吧?节日快乐
在精神好的时候,他的短信回得很长,说他在深夜里好象能感觉得到舌头上细胞一层层滋长出来,头发荏子拱出头顶,说饿的感觉真美好
一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也一直大睁着眼睛,没有麻木和畏缩过,他跟我说过人可以被打死,不能被吓死
是他要求医生不要抢救的,他想有尊严地离开。与他告别时,我握住他的手,温暖柔软。这是八年来,我第一次与他如此亲近。
                                     
很久以前,陈虻对我说过,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没有了记忆,或者没有人来印证你的记忆,那等于死亡。
我曾经对他的死感到愤怒,现在不了。
在这个混乱不堪的世界上,他始终向真而生,没有泯灭过自己的心灵,并非因为他的道德,而是因为他对世界的认识和对生命的热爱。他是我们这个行业的标准和灵魂。
他的丧失,我们将要用漫长的时间来体会。
但是,只要我们心存对他的记忆,陈虻不死。只要我们不因为恐惧而变成我们最初反对的人,陈虻不死。只要我们尊敬和坚守这个职业的标准,陈虻不死。只要我们仍能在一个片子中投入我们的泪水,情感和生命,陈虻不死。只要我们在人们都服从于错误和谎言的时候仍能站出来说这不是真的,陈虻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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